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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望賢 | 灘良村的綠
更新時間:2025-06-26 作者:何望賢來源:廣東作家網
晨起推開窗,八鄉山的霧便踮著腳溜進了屋子。這霧是裹著茶香的,輕輕落在鬢角,竟凝成一顆晶亮的露珠,像是大自然偷偷別上的一枚珍珠。我知道,這是灘良村在喚我赴一場與時光的茶約。
沿著石子路往茶園去,遠處的茶壟層層疊疊,在霧中若隱若現,宛如哪位仙人打翻了硯臺。采茶女的斗笠早就在茶尖上浮動,她們的指尖在芽葉間翻飛,輕盈、溫柔。她們的笑聲穿過霧靄,跌進竹簍里,驚起幾只停在雪白茶花上的蜜蜂,那蜜蜂振翅的聲音,竟像是在為這山間的晨曲打著拍子。
“阿妹,采得這般早?” 我問一個戴藍花頭巾的姑娘。她直起腰,鬢角的汗珠在晨光里閃著珍珠般的光澤,手里的茶芽還滴著露水。“趕在日頭出來前采下的芽尖,炒出來的茶才最是香甜。您聞聞,這霧里都是去年的陳香呢。” 她的話像一縷清泉,流進這晨光里,連霧靄都似乎變得清甜了。
村頭的老茶館總是最早亮起燈,那盞煤油燈的光暈,透過窗紙,在霧中暈染成一枚溫暖的蛋黃。曾阿公坐在竹椅上,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煙袋鍋子明滅間,映著他眼角如溝壑的皺紋,那些皺紋里,不知道藏著有多少山風與故事。“細哥,來坐。” 他往粗瓷碗里斟茶,明凈的茶湯里浮著幾片茶葉,像是幾片小小的舟。“這是1930年的老茶樹發的新芽,喝著喝著,你就能喝出從前的故事。”
他說這話時,窗外的霧剛好漫過窗臺,像一層輕柔的紗,遮住了歲月的棱角。我忽然看見,他袖口露出的疤痕,像一條褐色的蜈蚣,蜿蜒在古銅色的皮膚上,仿佛時光留下的勛章。“這是當年抬傷員時被荊棘劃的。”他的指尖摩挲著碗沿,仿佛在摩挲一段塵封的往事,“那時候啊,蘇維埃的紅旗就插在對面的山岡上,傷員們躺在臨時搭建的醫院里,喝的就是我們采的茶。那茶水里,泡著我們的擔憂,也泡著我們的希望。”
午后的陽光穿過云層,像一把金色的梳子,梳理著山間的霧靄。走進茶葉加工廠,機器的轟鳴像一曲現代的山歌,驚破了山的靜謐。殺青機里翻涌的茶青,散發出比晨霧更濃烈的香氣,那是一種帶著陽光味道的清苦,夾雜著新鮮草木的氣味,仿佛把整個春天的綠意都濃縮在了這蒸騰的熱氣里。
年輕的制茶師戴著白手套,動作輕柔地將炒好的茶葉攤開在竹匾上。“現在我們用的是智能控溫的殺青機,但殺青的手法,還是老一輩傳下來的。” 他抓起一把茶葉,任由它們從指縫間滑落,像一道道綠色的瀑布,“您看,這手法要像春風拂柳,不能太急,也不能太緩,得讓茶葉在溫度里舒展開來,就像老一輩人在歲月里舒展他們的故事。”
廠房外,新修的環庫公路如一條銀絲帶,纏繞在山腰,陽光灑在路面上。滿載茶葉的貨車駛過,驚起一群山雀,它們撲棱棱地飛向藍天,翅膀劃過的痕跡,像是在天空中寫下的一行行小詩。我想起曾阿公的話:“從前抬傷員走的羊腸小道,如今跑起了大卡車。” 路邊的指示牌上寫著 “東江生態茶園觀光區”,幾個背著畫板的年輕人正在寫生,他們筆下的茶壟,綠得像要滴出油來,比我眼中的還要鮮活幾分。
暮色鋪開時,村里的小廣場上亮起了燈,那燈光像一顆顆溫暖的星星,落進村民的眼里。吃過晚飯的婦女們都換上了藍底白花的衣裳,腰間系著繡著紅五星的腰帶,那腰帶的紅,像一團永不熄滅的小火苗,在暮色中跳動。
她們唱起山歌時,聲音像山澗的泉水,清亮得能震落樹葉上的露珠,那歌聲里,有采茶的喜悅,有對往昔的懷念,更有對未來的憧憬:“五月里來茶飄香,東江來了共產黨……” 燈光映著她們的臉龐,那臉龐上的笑容,像盛開的茶花,溫柔而燦爛。她們的身影在暮色中搖曳,與遠處紀念館的紅色輪廓重疊,仿佛穿越了時光的長河。
曾阿公也坐在一旁,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煙袋鍋子的火星子在暮色中明明滅滅,像極了當年紀念館里那盞煤油燈的光暈。
離開灘良村的那天清晨,我又去了茶園。薄霧已經消散,陽光灑在茶樹上,每一片茶葉都閃著光,像是被誰鍍上了一層金邊。采茶女們的歌聲從山的那一邊飄來,和著炒茶的香氣,在晨風中輕輕搖晃,那歌聲里,有新的希望在生長。
我忽然明白,所謂記憶,從來不是靜止的標本,而是像這茶葉一樣,在時光的沸水中翻滾、舒展。曾阿公的疤痕、采茶女的指尖、制茶師的手套、環庫公路的銀絲帶,還有那永遠飄揚的紅色旗幟,都是這片土地上最動人的注腳。
汽車駛上環庫公路時,我從車窗回望,看見老茶館的煙囪正升起炊煙,那煙與茶園的綠、與遠處紀念館的紅,漸漸融成一片溫柔的底色。原來有些故事,不必大聲訴說,就像這茶煙,早已在歲月里發酵成了土地的一部分,在每一片新綠中,在每一雙采茶的手中,靜靜傳承。
在灘良村,我看到了一種忍耐與單純的力量,紅色的信仰在綠色的土地上生根發芽,長成了一片蓬勃的希望。那些沉淀在茶香里的過往,那些在晨霧中發酵的記憶,終將化作滋養這片土地的養分,讓紅色的種子在綠色的脈絡里,永遠蓬勃生長,成為歲月里最柔軟也最堅韌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