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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 慧:小說家的秘密工作——長篇小說《風叩門環》創作談
更新時間:2025-03-26 來源:《粵港澳大灣區文學評論》
朋友們每次見面,總會問我,最近在寫什么?我東拉西扯,一個字也不肯透露——作品在未完成之前,小說家從事的其實是一項秘密工作,一旦說出,便會立刻覺得興味索然。如今,這部作品已經出版了,我很愿意跟大家談一談這項秘密工作。
薩特曾說過,人生就是由許多的選擇組成的鏈條。對于作家來說,寫作也是不斷選擇,不斷取舍的過程,作家的作品,隱藏著他對文學、對生活的理解,以及對美的獨特感受方式。從2002年發表第一篇小說,至今已經超過20年了,回望我的創作生涯,并不是開疆拓土的過程,相反,是一個不斷縮小或者說不斷退守的過程,我發現,自己所能寫好的僅僅只是我生命體驗最深的那一部分,僅僅是最熟悉的那一群人物,我特別希望回到原點,去書寫小小的、可知的世界,只有這樣,才能寫出有別于其他作家的東西,我的寫作才可能有一點小小的價值。
我在長篇小說《風叩門環》中描述的,正是這樣一個小小的世界,我試圖以一個村莊為樣本,以飽含深情的細膩筆觸,描繪空巢老人們被遮蔽的生活,記錄他們獨特的情感波動和心理的微妙變化,呈現當代鄉村老年人的生存狀況,并試圖喚醒人們對遠去的親人與正在消失的故鄉的記憶。離得開的故鄉,帶不走的親人,這是我們這代人共同的無奈。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寫下的每一個字,都是被情感所浸潤的,是疼痛,是愧疚,是后悔。
隨著年歲的增長,我越來越強烈地感受到,一個作家的寫作,與他出生的地方、與他的人生經歷關系十分密切。我是一個從小地方來的人,小時候,我最喜歡跟著父親去串門,我們村子里有一戶人家是賣羊羔的,冬天的晚上,每天都會叫我們啃羊骨架,喝羊肉湯,大人們喝酒,我就在旁邊聽他們講各種離奇的故事。或許正因為這一段經歷,我特別關注小人物,關注弱者,喜歡發現他們身上的微小光芒。和以往的很多作品一樣,《風叩門環》也是一部寫給邊緣人的小說,但我相信,它同樣有著重要的意義。“邊緣不是世界結束的地方——而正是世界闡明自己的地方。”這句話是圣盧西亞詩人德里克·沃爾科特說的,我一直十分認同。
在許多原始部落里,失去勞動能力的老人往往會被當成負擔,《人類簡史》一書中曾寫道,拉丁美洲雨林中的一個原始部落,食物十分短缺,在那里,有一個特別血腥的習俗——失去勞動能力的老年婦女會被自己的親人偷偷砍死,有一個人就曾砍死過他的姑媽。日本深澤七郎的《楢山小調考》,也寫到長野縣的一個舊風俗,老人過了70歲,就會被家人背到山上等死。如今,這些令人悚然的野蠻行為早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遺忘,我覺得這是另一種野蠻。伴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速,不計其數的年輕人逃離鄉村,他們來到城市,把老人留在了鄉村,這些老人,他們的物質生活或許還有人關注,但他們的精神世界,幾乎是沒有人關心的,孤獨、對死亡的恐懼,生命消逝之前,那種無依無靠的感覺,是完全沒有人關注的,就好像他們生活在另一種世界一樣。我希望用文字的光去照亮他們,因為,小說天生就具有反抗遺忘的作用。
有很多朋友告訴我,很喜歡小說的標題,這個標題,其實是一次旅行的結果。創作之初,我擬的標題是《孤獨的齒輪》,但總覺得過于直白,不甚滿意,初稿完成之后,還沒有找到一個好標題,索性出了一趟遠門,目的地是魯迅先生的故鄉紹興,我在紹興待了兩天,每天都去咸亨酒家吃飯,也沒找到感覺,后來又去了茅盾先生的故鄉桐鄉烏鎮,我很喜歡烏鎮,這里的街道與我的故鄉十分相似,我好像一下子回到了童年。我在茅盾先生的故居停留了很久,想象著他的作品與故鄉的關系。當天晚上,在烏鎮的旅館里,奇妙的事情發生了,我的腦子里莫名其妙地冒出了四個字“風叩門環”,一陣風吹過,生銹的門環發出寂寞的回響,這個場景中,不僅展現了小說中老人們的生活處境,還蘊含著情感的力量,場景是輕盈的,情感是深沉的,風叩門環人未還,我當時就覺得,這個標題與我小說要表達的感覺是高度吻合的。
從理性的思考到感性的書寫是需要時間的,作家要像獵人一樣,要學會耐心地等待,不能隨便出擊,否則會把獵物嚇跑。這部長篇小說,我構思了很久,但遲遲沒有動筆,因為一直沒有找到特別好的爆破點。2020年春節,我在網上偶然看到了一個短視頻。大年三十下午,一個駝背的老太太站在村口等待,目光呆滯地望著大路,可一直等到天黑,也沒等到一個親人回來,她一臉失落地回到家,一個人吃年夜飯。這個老人,讓我想起了逝去的外婆,那滴水滴凍的天氣、破敗不堪的房子、灶膛里的火焰,都是我所熟悉的,那一刻,我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內心無比惆悵,我知道這就是彌漫于小說字里行間的情緒。
我們都知道,小說的開頭是非常重要的,它是從現實世界進入虛構世界的路標,這個路標必須足夠吸引讀者,就像游樂園吸引孩子一樣。開頭確定了敘述的走向、腔調、節奏和氛圍。對于一個作品來說,必須選擇合適的敘述腔調,它是作品內在的旋律,是節奏的指揮棒,它為小說增加了一層溫柔的濾鏡,它可以呈現帶情感的真實,個人化的真實。腔調是極為重要的,有時候,一個普通的故事,會因為獨特的腔調,而變得生動,相反,一個精彩的故事,會因為腔調的老套,而變得乏味。我一直覺得,好的小說,應該是內緊外松的,外部越松越好,內部則越緊越好。我筆下的人物,雖然每一天都在孤獨的海洋中無助地泅泳,但我還是希望用一種更有意思的方式來書寫,我希望有一種敘述與現實之間能產生一種張力。
“小暑將盡,平原無聲燃燒,刺眼的白光四處閃耀。臍帶一樣的蒼白小路,在田野間寂寞蜿蜒。路上空空蕩蕩,像是在等待誰的到來。”一天早上,當我寫下這個句子,我知道找到了作品應有的腔調和氛圍,這是我期待已久的舒緩旋律。
小說創作中最有意思的部分當然還是人物,只有人物立起來了,小說才算生了根,只有人物有意思,小說才會有意思。小說的終極目的就是探尋心靈的秘密,創作之前,我對人物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小說中的人物都是生活中真實存在的,但還需要提煉、萃取、延伸,我熟悉他們,但并不了解他們,更談不上深入地了解,只能通過研究他們的成長經歷,結合他們的現實處境,對人物的內心進行不斷勘測,我希望自己有新的發現。那段時間,每一天晚上散步,在長達一個小時的散步過程中,我反反復復揣摩這些人物,對人物的幽暗內心的每一點發現,都令我無比振奮。人物的內心是微妙而復雜的,尤其是長時間的孤獨會讓人物的內心發生一些異化,當然,在荒涼的底色中,也閃爍著善的光芒,這些都是特別珍貴的。經過不斷地研究,我開始對人物生出了一種別樣的柔情,我聽到他們開始向我訴說,那種熱乎乎的感覺,是非常奇妙的。
小說是復雜的藝術,我們之所以要寫小說,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要探尋世界的復雜性,人的復雜性。有些作家喜歡俯視鄉村,還有些作家喜歡堆砌苦難,還有些像簡單的鄉村調查,這都是不可取的,只能說明他們沒有鄉村生活的經驗,與筆下的人物沒有血肉聯系,聽不到他們的呼吸,感知不到他們內心最細微的悸動。
鄉村的復雜,首先在于人物關系,人物關系是沖突之源。《風叩門環》描述的是大平原上一個寂寞、蕭條的村子,年輕人大多搬去了城里,村里只剩下一群老人,每個老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抵御孤獨。趙老太是個樂觀、善良的老人,可她對兒媳玉珍一直存在誤解,認為她害死了自己的兒子。在丈夫去世以后,趙老太得到一筆不菲的撫恤金,自以為成了村里的“首富”。愛占小便宜的玉珍,為了得到這筆撫恤金,挖空心思,策劃了一出出讓人匪夷所思、啼笑皆非的人間鬧劇。趙老太和玉珍,兩個失去丈夫的女人,都覺得對方是多余的,相互挑剔、折磨,打發寂寞漫長、幾乎停滯的時光,但其實她們相依為命,誰都離不開誰。就像兩個齒輪,相互咬合著前行。此外,趙老太和女兒秀英關系也是微妙的,拋棄年幼的秀英是她一生的創傷,有著難言的隱痛,趙老太與紅香之間的關系,也是微妙的,有張力的,紅香說謊成習,可趙老太非但不介意,反而還覺得很享受。
小說的故事構建,可分為外部和內部兩種,兩者是完全不同的,前者是設計,后者是生長,給讀者的體驗也是迥然不同的。伊朗導演阿巴斯有一句話說得特別好,他說,“從內部出發構建一個故事,在一部電影里囊括特定的詳盡的細節,會使觀眾的體驗更豐富、深刻”。我寫下的內容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喚醒你的記憶,你的情感。
從內部構建的小說,需要作家對人物的處境有更深入的認識。小說的深度,不僅體現在對生活思考的深度,還體現在對生活體驗的深度之上。比如:《風叩門環》中有一節對搓麻將有較為詳盡的描述,為了寫活這個場景,我連打了一個月麻將,打麻將的時候,手邊放一個小本子,把自己轉瞬即逝的感受記錄下來,把每個人臉上的表情變化記錄下來。打麻將真是挺有意思的,手氣好的時候,你想要什么牌就有什么,手氣不好的時候,你又會覺得和牌是世界上最難的事情,那種起伏跌宕,那種近乎絕望的等待,那些意外的驚喜,好像坐過山車一樣。雖然技術不精,輸了不少錢,但我收獲很大,有很多有趣的體驗,只有在那種情境之下,才會有真切的感受,旁觀者是永遠都體會不到的。比如書里寫到的大量的食物,雖然只是點到為止,但所有菜式,我都讓父親按照老家的方式做了一遍。文學不是科學,但作家要像科學家一樣嚴謹。
生活中充滿了戲劇性,小說也是如此,我把小說中的戲劇性,大致分成三類——大戲劇性、小戲劇性和微戲劇性。大戲劇性,是情節的起伏,就像一座山的整體走勢,小戲劇性是細節,而微戲劇性是一個個句子,雖然短小,卻可以閃爍迷人的微光,給讀者小小的驚喜。
“上帝存在于細節之中”,契訶夫說:“沒有細節,物就沒有生命。”好的細節是生活的珍珠,它是小說中最具生命力、最意味深長的東西,有時候,小說中的故事忘記了,人物忘記了,細節卻依舊記憶猶新。比如小說中的趙老太最喜歡算賬,每天睡覺前都要算一下賬,才能安然入睡。比如,玉珍家來了客人,按照規矩,必須殺雞招待,但她舍不得,最后,做了一件讓人啼笑皆非的事——把家里所有的雞都稱了一遍,最后,選了體重最輕的那一只。又比如,金寶因為五塊錢,打了一輩子光棍,他愛喝酒,實在沒有下酒菜,就用一根生銹的釘子蘸醬油,冬天沒有被子,就睡在鋪著稻草的大缸里。這些細節聽起來有些匪夷所思,卻都來自生活,它們是表現人物的重要手段,也是小說質感的重要保證。
小說中寫到了很多故鄉的美食,這里有我父親的功勞,為了讓我寫好這些美食,父親全部給我做了一遍,可惜,父親終究沒有讀到這本書,去年年底,他永遠地離開了我們。今年清明節掃墓的時候,我把這本書燒給了他。
每一部新的長篇小說,都是對未知領域的勘測,都是對作家的一種挑戰,具體到這部作品,對我而言,有一個重要的挑戰,那就是語言的挑戰。汪曾祺先生說:“寫小說就是寫語言。小說使讀者受到感染,小說的魅力之所在,首先是小說的語言。”對此,我十分認同,一個作家的語言品質就是他生命的品質,一個作家不懂得語言,就像廚師不懂得調味一樣可怕。
語言要準確而靈動,語言的準確,不僅是意思的準確,還要講究節奏的準確。語言靈動,才會產生柔軟、蓬松的感覺;只有準確,沒有靈動,是乏味的;只有靈動,沒有準確,則是飄忽的。
語言的準確,最主要的是“貼人物”,不同的人物,有不同的語言,因為我寫的是老人,老人們有著自己的話語方式。在寫趙老太這個人物時,我一再回憶外婆的講話方式,她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老太太,說話有點夸張,有點搞笑,常常語出驚人,小說中有一些句子,就是直接引用她的。比如,小說結尾時,趙老太說:“如果要我住下來,除非把全鎮的人都搬過來。”這句充滿孩子氣的話,打死我也想不出來。除了趙老太,每個人物,我都找到了一個生活的原型,力求讓他們的語言,都有一種出土文物般的真確感。
另外一點,就是方言了,我在孔夫子舊書網買了一本吳語方言大辭典,厚厚的一本辭典,我卻讀得津津有味,這真是一種特別奇妙的體驗,讀著這些親切的詞語,我沉睡的記憶被喚醒了,想起許多塵封的往事來。比如“潽”字,原本的意思是液體沸騰溢出,而在我們老家,“氣得潽”,指的是生氣到了極點。比如用“棉花耳朵”形容一個人耳根軟。又比如,“死日”,指的是沒有希望的、沒有盼頭的日子。方言是很生動的,如果放在一個合適的位置,會突然迸發出光芒,但凡事有度,過猶不及,方言只能選擇性使用,因為,生僻的詞語,容易造成閱讀障礙,反倒弄巧成拙。此外,我很喜歡用比喻,我覺得比喻應該是一次偷襲,一定要出其不意,比喻除了生動之外,可以表達微妙復雜的感覺,還可以隱含幽默,讓人回味。
在我們的文學作品中,風景正在大面積消失,我卻特別喜歡寫風景,風景是一種古老的技藝,類似于音樂中的和聲,類似于少女的回眸一笑,是極其迷人的,尤其在小說中一些重要的時刻,風景是可以發揮妙用的。我一直認為,小說不僅要好看,還要迷人,風景雖然是情節的減速,但同時,又是情緒的飛揚,如果寫得好,可以讓小說更加濕潤,更有味道。從廣義上講,小說中的風景有兩種,一種是外部的風景,一種是人內心的風景,兩者可以相互呼應,產生一種美妙的回聲。在中國古典詩詞中,風景都不僅是單純的風景,而是內心的外化,每一朵云,每一場雨,每一縷風,都有著深長的意味。當然,時代變了,讀者的閱讀趣味變了,風景的描寫不能像我們的前輩那樣大肆鋪陳,可以寫得更加輕逸一些,讓敘事的節奏有所調節,就像奔跑中的短暫休憩,讓作品有疾有徐,張弛有度。那些一味追逐故事的讀者,閱讀的時候很可能會跳過風景,但高級的讀者卻會從這些風景中體會到作家的苦心,體會到一種輕盈的美。把風景寫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高超的技巧,作家必須調動所有的感官,給讀者沉浸式體驗,讓熟悉的風景寫出陌生感,陌生的風景寫出熟悉感。我們不是描寫客觀的世界,而是你感受到的世界,這與中國畫中常說的“神遇跡化”是一個道理。巴爾扎克曾說過一句話,我印象特別深刻,他說,都蘭的美景讓他覺得滿嘴都是鵝肝醬。我希望筆下的風景,也能帶給讀者如此美妙的體驗。
美國作家喬伊斯·卡羅爾·歐茨曾說:“沒有什么能難過寫長篇,試過的人都知道。”對于一個對自己的寫作有著苛刻要求的人來說更是如此,一直以來,我都有一個創作態度——把每一個作品當第一個作品來寫,也會當最后一個作品來寫。要不為任何人寫作,只服務于自己的內心,只寫深深打動內心的東西,只用自己最擅長的方式來寫,并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表達到極致。大部分作家在剛開始創作的時候,都有很大的抱負,時間一久,就會發現不是每一個作家都能成為星光熠熠的大作家,當不了大作家其實也沒關系,我們可以成為風格獨特的小作家。長篇小說寫作的過程,如同微雕,在創作時,你看不到全貌,你只能和一個個詞語搏斗,完成好每一個細部,寫出準確、新穎而富有活力的句子,這是一個特別孤獨、特別漫長的過程,也是幸福和焦慮相伴的過程,在寫作的過程中,作家像一個孤獨的勇士,唯一可以依靠的武器是藝術直覺。信心是貶值得最厲害的,初稿階段有一種巨大的幸福,好像創造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作品,但到了修改階段,又會覺得作品千瘡百孔,到處都是問題。寫作的過程中,我的情緒波動很大,容易發怒,我太太跟兩個女兒說:“你爸在下蛋,千萬不要惹他。”
編劇界有一句名言,叫“初稿是狗屎”。這當然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夸張說法,不過,初稿里確實有火氣,充滿了雜質,要通過修改慢慢提純,這個過程漫長而痛苦,因為,否定自己是最困難的,尤其是那些曾經讓你洋洋得意的句子,也許根本就沒有必要存在,刪除時,真像是割自己的肉一樣痛苦。修改時給每一個句子注入生命的熱度,我力爭讓每個句子飽含深情,讓每個句子意味深長,給讀者不一樣的沉浸式體驗。多一個字,少一個字,意思或許沒有變化,但節奏發生了變化,味道就會隨之發生變化。修改的同時,還應該讀一讀名著,一經對照,你就會知道自己的問題出在哪里,要讀不同作家的作品,每一個作家都是一劑藥,可以幫你解決不同的問題。我最喜歡讀的是契訶夫的作品,隨便翻開一頁都能讀得津津有味。小說完成后,我給了《十月》雜志,從留用到正式發排,約一年時間,這期間,我每天都在修改,稿子交給人民文學出版社,到正式發稿,又差不多有半年的時間,這半年間,我同樣每天都在修改,不僅增加了一個章節,還對結尾有了較大的調整,讓結尾更富暗示性,更加綿長,更有余韻。
每一件有生命力的藝術作品,都是由一團氣所包裹的,我平時喜歡寫書法,對書法理論略有研究,在我看來,書法的眾多要義中,有兩點尤為重要,一是真力彌漫,一是含而不露。氣的生成,是非常緩慢的,它是時間和情感共同的結果,這一點和小說的創作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小說家最大的本事,就是運氣,讓一切在筆下呼吸起來。要想做到真力彌漫,前提是元氣充沛,作品構思的過程,就是氣慢慢凝聚的過程,而要做到含而不露,不要一瀉千里,要擒縱有道,收放有度,讓氣息循環往復,生生不息,這樣的作品才會給人氣韻生動,意猶未盡的感覺。導演小津安二郎說:“所謂電影,我認為余味最重要。”小說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很多人以為,完成長篇小說后,作家一定會有巨大的成就感,事實恰恰相反,此時此刻,我心中充斥著一種莫名的空虛,我感覺這個朝夕相處了好幾年的小說已經把我拋棄了,它成了獨立的生命體,這種感覺,就像一個工匠修完了一座宮殿,再進入時,已不是建造者,而是一個普通的游客。因此,這篇創作談,于我而言,是最后一次不舍的回眸,于讀者而言,只是一份游覽導圖,它或許有一定參考的價值,也很有可能是一種誤導。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在這個世界上,最了解作品的是作家,最不了解作品的也是作家,作家永遠無法客觀地評價自己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