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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靖怡 | 生是一場漫長的死亡
——讀李銜夏長篇科幻小說《無無》
更新時間:2024-10-25 作者:黃靖怡來源:羊城晚報?羊城派
劉慈欣的《三體》中,有過一個“科學邊界”之問:以人類的認知能力,現代物理學的發展會不會已經觸及了一條底線?底線之下的世界,又會如何?從科學的角度看,這是無法解答的問題。而在文學的角度,人類的想象力卻可以為這個問題寫下幾個注腳。《無無》是作家用想象力投向未來的探路石,是穿越時空而來的信箋,為我們的新世界提供了一種可能。
《無無》顯然代表了作家李銜夏創作長篇小說的最大野心,不帶一絲一毫討好讀者的意味。這是一場極端的文體實驗,讀者勢必要在閱讀過程中調動自己全部的思維力量才能跟上作者的野心。大段的哲學論說代替了常規的心理獨白,極端平直的理性敘述代替了常規的細膩描寫,極力向小說中構建的那個永生的科幻世界的理性感靠攏。
《無無》的反常規書寫集中體現在小說主角夏元貞身上。作為一個區別于傳統小說的高度符號化的人物,夏元貞是一把無所不能的鑰匙。作家不再追求將這個人物塑造為任何一種典型形象,“夏元貞”千變萬化、無所不能:她是演員、詩人、棋手、哲學家,是生活中的女人,也是舞臺上的男人,她強大的精神力量通過小說中的意念傳感器可以化為殺人不眨眼的利刃。讀者很難定義這個人物的性格特質,而小說中變幻的人稱也使這種典型化的嘗試變得更為困難。
在這里,人物成為作者意志的載體。我們看到她一次次主動或被迫地將自己逼至身體或精神的極限,又在作者的“幫助”下巧妙地全身而退。正如小說第三卷的開頭所說的:“我們就是夏元貞,或者是古往今來的人類,也是其中任何一個。”夏元貞作為符號存在于小說中,人物的意義被解構了。這種元小說的傾向打破了常規的閱讀期待,讓讀者感到無所適從,不得不調整自己的閱讀策略,最終達到作者期待的效果,也就是深層次的互動思考。
將人物的這種符號化進一步強化的,是《無無》特殊的行文結構。不同于其他長篇小說“長途跋涉”一般的閱讀體驗,閱讀《無無》更像是在原始叢林中探險,總有不期而遇的轉折。小說第一卷的中心事件是夏元貞和鄭迎風的對弈,卻終結于夏元貞和歐陽院長的意外性關系。第二卷是小說的插曲,突然轉向夏元貞的第三人稱的自我剖析,反省著各種“不倫之愛”和復雜的哲學問題。第三卷是全面展開的狂想曲,人類深陷人工智能的囹圄,夏元貞作為人類代表與人工智能歐米伽狗以圍棋一決勝負。
情節的碎片化帶來了結構上的空缺,使讀者將注意力放到了人物的內心世界。老子、加繆、康德輪番登場,成為主角在棋局中對抗現實世界的武器。浮士德病毒、碳硅混血兒“三體”是對以往經典的戲擬,更是明晃晃地提示讀者要注意言外之意。前后兩篇自序中,作家已表明態度:“真實感”不是小說的終極目標,刻意空缺細節留下了人工痕跡也未嘗不可。這種自我袒露的虛構感,似乎在邀請著讀者加入小說一同書寫故事,不再做單純的旁觀者。
在這樣一種文體游戲中,作家向讀者傳達的“真理”也愈發清晰。時代的新生造物,反而一步一步將人類引上迷途。意念傳感器是現實中網絡世界的進化體,人類進一步困在虛擬世界的信息海洋中無法自拔。永生膠囊看似使人類擺脫了時間的束縛,人類的精神痛苦卻也因此迎來前所未有的大爆發。掙扎中,夏元貞(也許是作者自己,也有可能是作為讀者的我們)離現實越來越遠,離古老的哲學討論越來越近。也許人類擁有的一切,最后也會歸于“無無”。然而無論是蒸汽時代還是小說中的永生時代,人的心理似乎并不能跟上科技的發展,后現代人類在文化心理上的孱弱暴露無疑。在阿西莫夫的時代,人類的宇宙探索和十八世紀的地理大發現似乎也沒什么區別。而在一波又一波科技浪潮襲來之后,科幻小說表現的“美麗新世界”早已天翻地覆。
科技能幫助人們克服身處宇宙的孤獨感嗎?還是像我們先輩說的一樣,人類永遠只能待在“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的自我懷疑中?《無無》的十九個章節都在和讀者嚴肅地探討著這個問題,處處透露著人本精神。正如琳達·哈琴所認為的那樣,對小說敘事傳統的背叛并不代表作家喪失了人道主義關懷,而《無無》對個體困境的探討印證了這一點。夏元貞遭遇丈夫李紅兵的意外死亡,不得不擔負起照顧家婆的責任。面對領養來的小孩李繁祁,夏元貞也幾度因永生帶來的年齡定格而陷入倫理困局。夏元貞的個體困境、人類的永生困境和宇宙的量子困境三者層層遞進,共同組成了小說“三三”的主題結構。人類和宇宙的關系,也正是在三者的共振中不斷曲折深入。
《無無》是科幻元素融入先鋒小說的勇敢嘗試。正如作者李銜夏本人在后記中說的:越是強調純文學,其實初衷越是不純。文學為科學提供反思的視角,而科學也帶著文學突破著現有的邊界,科幻小說的意義正在于此。所謂科學的邊界,也許就存在于我們每個人內心深處。而《無無》等在這里,提醒著現代人,對抗虛無是每一個個體都必須思考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