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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家鴻 | 是花木志,更是精神故鄉
——讀王國華《掌上花園》
更新時間:2024-07-04 作者:張家鴻來源:廣東作家網
王國華筆下的掌上花園是什么樣子的?有如何的多彩繽紛?花園中花木種類有多少?這些問題的答案,取決于花園里花木的顏色、姿態、形狀等元素。這也是《掌上花園》令人難忘的首要緣由。然而,王國華的寫作并未停留于此,它還有需要用心去感受、用靈魂去體驗的許多面。
一
王國華見許多花木,我隨他見過許多花木,這是我們倆對花木的共同追尋。實地考察,即逛遍深圳大街小巷,于其中留下或快步或緩慢的腳步、或興奮或疲憊的背影。這是王國華的花園,也是王國華的深圳。偌大的深圳,被他提煉、濃縮在一棵棵樹上、一朵朵花中。
碧桃花花朵乒乓球大小,花瓣細密、手感滑膩,由外到內一層一層,中間花蕊呈黃色。合歡花纖細、輕柔、粉白,在微風中輕輕晃蕩,仿佛一個個粉色的小絨球。女貞的四瓣兒小花,每一瓣都很小,平攤開,中間伸出一根相同比例的花蕊,細細的。炮仗花粗細長短類似小拇指,一個挨著一個,橙黃色,累累成串,如鞭炮一般掛于墻頭。蔦蘿松葉片呈羽狀,五星小花,有紅色有白色有粉色,星星點點的花如同印在深綠的葉子上。番石榴花呈白色,似蝴蝶,或五瓣或六瓣,片薄,湊近了才能聞到香味。賽葵含苞時呈錐形,花開后為黃色,約莫一分硬幣大小,五瓣兒小花像半曲的手掌,略微向內收縮。
對花木有如此詳實、細微的描摹,非細心且長時間觀察不可。以我之眼,觀天下之花木,在王國華這里,首先是冷靜的審視。細心即冷靜,而后才有深情。讓書中任意一種花木,于眾多花木中顯出個性,首先即在于此。在王國華眼里,花木無所謂名貴與非名貴之分,名貴與價值或價格有關。它們是彼此平等的存在,在同一片天空下俏麗,在同一塊土地上生長。尋常可見的藏于某個犄角旮旯的花木,都是獨一無二,無法被取代的。高與矮、香與臭、濃與淡、繁茂與稀疏、活潑或枯萎,均不被他作為另眼相待的緣由。“沒誰能真的突出于所有的花朵之上,縹縹緲緲,以致面目模糊。”實實在在、有模有樣是它們的共同屬性。
至此,《掌上花園》有花木志的模樣。當然, 它不求盡可能完整,它只是散文家一己天地里的采擷與記錄,其文字隨心隨性而來。無須亦不必把它與科普劃等號。然而,它教人們識得花草樹木是確然的。依著王國華描寫的樣子去尋找,不必去遠地,只需在近處,想必也會有所收獲。讀過之后所得印象嵌入腦海中,或許是為與它們在日后的某個場合意外相逢,心中一喜如他鄉遇故人。
由此可知,這是一本教人行動的書。不一定非得跟著王國華樂此不疲、甘之如飴地散步、觀察。而是可以在讀過此書之后的許久,因一次相遇、一場邂逅的再度想起。想起之后,花木便是不可忽視的存在。不會與之擦肩而過,也許駐足片刻,也許伸手輕撫,也許定睛觀察,也許拍照之后借助手機軟件了解更多。
二
其次是花的精氣神。花如人一般有精氣神。是比喻也是擬人。這樣一來,花不僅是花。花或花木是獨特的存在。這取決于這種花、那種花給人帶來的不同感覺。
含笑花凋謝時,先落一瓣,再落一瓣,還有的幾瓣會在枝頭多掛幾天。是猶豫也是流連吧?不管猶豫還是流連,總歸是不舍。是孩子對母親的眷戀?當其它花木已然休眠的時候,紫荊依然濃蔭如蓋,且散發縷縷暗香,就不能不說是異樣的存在。對王國華來講,朱纓花是他到深圳的初識,那一縷紅對彼時茫然、惶恐的他來講,是極大的且多年之后依然不能忘的安慰。仿佛是早已存在的等待,又好似及時的有緣的相逢。紅鳥蕉的花長成鳥的形狀,只需微風吹來,它們就隨之起舞。遠處的樹上,啾啾鳥鳴,在給它們伴舞也給它們配音。它實在是熱情的,長成這般模樣,豈能不熱情?薇甘菊顧名思義當是柔和的、溫軟的,未曾想霸氣十足。它所過之處,影響那里植物的光合作用,讓它們無法繁衍生息,以至于數量越來越少。
“花朵的性格由人賦予。”這是王國華深知的,行文時,他并不強求寫出其性格,有則寫之,無則放過,一切隨心隨緣。許多時候,王國華并未明說,恰恰給人思考的余地。他知道,人與花木、花木與人倚靠的是緣分。即便他寫出這么多種,未必每一種都與人有相同的緣分。因而,他有意留白。給花木留白,亦即給心靈留白。這樣一來,文本就有無限張力。好的散文,不都是這樣嗎?把話都說完說滿,又有讀者什么事?這是王國華在讀者面前的有意“示弱”,也是他在花木面前的自知之明。
王國華對花木的愛是顯而易見的。除了愛,他還有敬畏。他不會小瞧它們中的任何一個。寫姜荷花時,他有一長段對其蕩漾緣由的探究。“或許是水蛇鉆進空心的莖,在里面繞來繞去,癢得受不了。或許寬大的葉片上長了暗瘡,被水泡得浮腫,想切掉,又切不掉。或許相戀的荷花轉過頭去,不再看它,令它傷心絕望。或許是曾經的親人已然枯萎,再無變綠的可能。或許是腳下淤泥慢慢變硬,像繩索一樣絞殺它。”寫了花木這么多、寫了這么多關于花木的,王國華依然深知,還有無窮盡的許多并未寫出。單是它蕩漾的緣由,人何以能窮盡其理?
掌上花園雖小卻大,大得無邊無際,可謂尺幅千里,與讀者之心胸密切關聯。掌上花園是深圳。深圳即花園。深圳書城外頭有紅鳥蕉、香蜜湖公園里種著月季花、寶安國際機場航站樓登機口處花壇里長滿雞冠花、曾隔開寶安區與南山區的鐵絲網上攀著五爪金龍、西鄉鐵崗村三層小樓上開著蝶豆、深圳立新湖畔種著兩大棵虎刺梅、深圳新安公園麗長者一株孤零零的山茶花、深圳蓮花山公園被發現有黃鵪菜、深圳石鼓山公園里長著六月雪,深圳處處有花,花在深圳處處。“但這個城市的名字叫深圳。花太多了,大街小巷,鬧市僻壤,無不是它。”
三
花木是自然中與人最近的一分子,思考花木對人之意義正是思考自然對人之意義。這也是王國華《掌上花園》帶給人的最深遠思考。
被王國華由內到外觀察許多次、體味無數次的花木,反過來,給包括王國華在內的人們以無盡啟迪。更重要的是,它們給人的啟迪是不一樣的。放在不同個體身上,即有不同答案。它從來沒有標準答案,也沒有完整答案。為何沒有標準答案?因心靈感受與接收的內容不同。為何沒有完整答案?此時是這個答案,彼時是那個答案。答案不是固定的,是流動不拘的。這既體現作家的心思細膩、敏感,更體現出花木的豐富與博大來。它不必許多棵緊挨成一片林子,甚至成為密林、森林,單是獨立的一棵也是不容輕視的。雖則王國華關于一種花木的文字,僅僅是短短的只有若干段落的一篇。
寫野姜花的最后一段,既有趣又有味。“我用雙手攏住那些香,感覺它們在手心里撞來撞去,暖洋洋的。它們不是要逃出去,而是表示親熱。我小心地捧著,來到妻子面前,悄悄松開……”野姜花的香,帶來的是對童年村邊河水味道的懷念,把香送給妻,就是把童年點滴送給妻,把妻迎進自己的童年。還有寫黃鵪菜。“我手摁泥地,趴下去,用鼻子湊近它。一股淡淡的蒿草味兒,細若游絲。”有跑步的人從他身旁穿過,有蚊子在他腿上叮了一個又一個包。盡管如此,他依然蹲著看它。馬齒莧不僅可看,更可吃。“嫩時可當菜,割下洗凈,用糝(玉米面)拌一下,文火蒸熟,滴幾滴香油,既當菜又當飯。”雖則味道有點酸,可是做救急或救濟之用沒問題。含羞草可感可碰。“而此刻,我的小拇指觸了它一下,之后再沒收回。它的葉子稍微有點潮濕,把我的手指輕握在當中。我整個身子都悄悄戰栗。這盈盈一握,讓我聽到了葉子的心跳,由此也確認了神的存在。”
讀作者來講,花木是花木,花木是深圳,花木更是家。不是某個靜止不動、占據一角天地的家,而是無處不在、無時不在的家。對了,談起山茶花、絲瓜花、牽牛花的時候,王國華順道說起故鄉。故鄉不也是家嗎?深圳,是現在的家;故鄉,是過去的家。家,是地理空間意義上的,它有形;也是精神意義上的,它無形。
在自然面前,人歸根到底是受益的一方。看花木賞花木,本是人間幸事之一,亦是人生樂趣所在。不必如王國華這般自造一個掌上花園,只需走近走近直至最終走進,花木就會矗立在心中。很顯然,這是所有人都可以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