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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鐵軍 | 王威廉印象記:依然保有少年般的清澈
更新時間:2024-02-27 作者:朱鐵軍來源:《時代文學》
如果按文本功能分類,印象記應該屬于考卷的一種,它主要是用來檢驗記憶力的。因而面對這個命題時,我既充滿羞愧,又無法及格。坦誠地說,我已經不記得第一次認識王威廉是在什么情景之下了,只知道我們相識剛好三年。他很不幸地出現在我記憶力最差的時段里,卻又成為我生命中最為重要的好朋友之一,這實在是一件略帶荒誕色彩卻又現實有趣的事情。所以我更傾向于相信,這是一種命運的必然。
見到王威廉之前,我已讀過他多部作品,作為80一代極具獨立特質的青年作家,紙上的王威廉于我而言并不陌生。初見的時候,他的形象也與作家簡介的照片上一致,偏分的黑發,眉清目朗,帶著濃郁的書卷氣息。事實上此后的若干次相聚,除了衣裝的變化外,他的樣子幾乎毫無調整,甚至連胖瘦也沒有很明顯的波動。在我狹窄的視野里,好像現在梳著偏分發型的男性越來越少了,所以每次見他以掌攏發時,我總感覺瞬間回到了大學時代。在活動的場合,他總是不徐不疾地講話,沒有什么肢體動作,也不會抑揚頓挫,他溫文爾雅得像一只有靈的馴鹿。相處久了,我時常覺得他和我印象中的西北漢子根本對不上號。
恰好前幾年,我是有些社恐的。二十余年的編輯生涯,使我越來越喜歡隱在幕后,人多的時候習慣性地往旁邊站。還記得當年有一次參加省作協的會議,入場前遇到了陳崇正,雖然聞其名已久,挺想認識一下的,但是見到現場人太多,我還是只和他握了握手,就躲到一邊抽煙去了。后來,時隔許久我們才通過網絡加了微信,對于那次不成功的照面,崇正一度認為我很是嚴肅。與威廉的熟悉,是在潮州的南澳島上,我們共同參加潮州作協的活動。想來若不是那時他主動和我交談,我們的交集可能又會延宕許多歲月。
南澳初識,也是我們之間為數不多的就文學和期刊等話題進行的交流,此后的交往中,我和威廉的互動反而更多地偏重于現實生活。這讓我感到很舒適。雖然他是成名作家,我是職業編輯,都和文學有必然的聯系,但是對于我來說,與作家朋友的交往能夠既在文學場域中,又可以有背對文學的時刻,是十分可貴的。這也許源于我因多年職業生涯產生的某種疲倦,繼而形成了一種類似想要抽離的潛意識。但是我會發現,威廉的作家意識和知識分子屬性,使得他無時無刻都處于思想的行途中。即便我們交流日常,他也保持著慣性的觀察與思考。批評界認為他是一位有著先鋒性和哲學思辨的現實主義作家,我相信這與他日常中對事物與他者經驗的讀取和關切息息相關。因而生活中的王威廉是純粹卻不堅硬的,他有學人豐盛的質地,也有充分的人間溫度。這讓我感到欽佩,也可以反觀到自己的粗糙。
記得是去年的冬天,威廉來深圳參加一場作品研討會,下榻的酒店就在文聯附近。結束后他問我是否在辦公室熬夜,那天我恰好走得很早,待我折回來見到他時,已近午夜。大半夜的去哪兒坐坐,成了小難題。我倆都不好酒,于是決定去東門老街走走。路過“超級文和友”的時候,他被外墻上那面碩大的電子幕墻吸引,駐足看了許久。我這才想起來,深圳文和友以“深圳墟”為概念打造的整棟舊改樓,其美學涉指就是科幻與未來,這正是威廉的小說書寫中重要的思想向度。我雖然去過和路過多次,卻向來是無感的。我們進去時,大多數店鋪已經打烊,中庭后的舊街橘燈映照,頗有時代感,我給他拍了許多照片,為了取全景,我站到另外一邊的二樓上,遠遠看去時,感覺他的氣質就是屬于那個時代的,就像早年香港電影里的那些青年,充滿著理想主義的樣子。
后來我們又去老街,我已十多年不曾去過,街上竟然寥寥無人,我和威廉說以前半夜兩三點時,這邊也是人流如織的。他對我的敘述很是好奇,認真地聽我講古,我指著西華宮附近的麥當勞告訴他,那是中國大陸第一家麥當勞,當年的新聞中有個很有趣的情節,有位食客說:“我花十塊錢,就去了一趟美國?!蓖犃?,饒有興趣地拉我要去“吃一吃”。
同樣讓人意外的是,不過午夜十二點的樣子,整個餐廳里卻只有我們兩個人就餐,甚至二樓已經開始清掃打烊。在我的印象里,那一餐單就口腹之感而言,是非常乏味的,無非可樂薯條雞翅,昏暗的餐廳里還飄蕩著消毒水的氣味,毫無歡愉可言。但是威廉卻時常會和我提起那個夜晚,他說,那是一個城市和一個時代的隱喻。像這樣的情形,時常會讓我感到自己的遲鈍與空洞,而他卻始終是一位在場的、冷醒的寫作者,他參與現實也時刻反思著現實,這為他提供著更為遠闊的思想步履。
我和威廉同去過兩次南澳,都很喜歡那個小島。第一次抵島時,我在下榻的酒店門口看到了共享電動車,頓時興致大起,和威廉、陳培浩說,等晚上自由了,咱們仨各騎一輛電動車去環島吧。他倆都很熱烈地表示可行。結果作家們的交流持續到半夜十一點多,待解散后我再去叫他們,這倆哥們兒卻都迅速躺平了。他們勸我也擱置計劃,理由是大半夜的不太合適。我沒聽勸,興奮地掃了碼,子夜走單騎。從我開始堅持就算沒有同伴也要干,威廉就不停地給我發信息,反復說,老鐵,拉倒吧,不安全。我騎行了十幾公里,他還在問,老鐵你到哪兒了?行不行???我一邊分享著沿途的所見,一邊誘惑他穿衣服出來,他猶猶豫豫地既有點想又有所顧慮。最終,他還是沒有來。
次日早餐,威廉聽我講暗夜荒路四野無人、草比人高、野狗亂竄,以及路過一個墓地時溫度驟降的種種時,還在擔憂地說,你不害怕呀?其實騎了二十多公里遭遇幾條野狗并發現電單車的動力擰到底也不如狗跑得快時,我嚇得血都快涼了。但我還是告訴他,怕啥呀。他幽幽地說,還是謹慎點好。
后來,威廉晚走了兩天,隨一位本地文友沿著海邊走了大半圈。從他拍的照片來看,與我夜里騎行差不多的路線,他看到的是璀璨的星河、山頂的望海亭、半崖的礁磯、古舊的漁船和卷著雪浪的海岸線。莽撞又孤勇的我,和明亮的威廉,看到了完全不同的世界。這件事每每想起,我都會給他貼上一個謹小的標簽,但是又覺得他是一個熱愛著世界、充滿智慧、了然自我的人。
第二次到南澳時,我在島上一家漁具店買了些基礎裝備,打算去海釣。威廉說他從未經歷過海釣,想陪我同去。我選的地方在環島路下方,大概有八九十米的陡峭下坡,我倆連滑帶爬地下坡時碎石與泥土橫飛,他已經連呼哎呀。下至海邊,還要攀爬好幾塊大礁石才能達到我想去的釣點,我有點擔心他會打退堂鼓,但是他卻沒再吭聲,順利地攀了過去。那夜浪大,后來演變成拍石浪,不斷打在我們腳下。釣了不到二十分鐘,礁石就站不成了。在我收竿的時候,他指給我看海面上倒映的月影。黃色的月光鋪在水紋間,像是一大片碎金子。我倆蹲下去凝望了好一會兒,我看著他的側臉時在想,當我為未有魚獲而感到遺憾的時候,威廉已經和另外一部分世界發生了連接,這也許就是為什么他的小說可以鋒利又深邃,兼備探索與思想性的原因之一吧。
沒讓他摸到我釣的魚,成了我的一個小執念。后來有釣友出南海油田,載回許多黃鰭金槍,我便用冷鏈給他寄了一條。威廉約了多位圈內的朋友,吃魚飲酒、作詩寫字,并發給我看,說我用一條十斤之魚,熱鬧了廣州的文學界。彼時我們已相交兩載,我知道攪動熱鬧的并不是魚,而是熱誠的他在圈內的好人緣,以及他那“與之相交,若飲醇醪”的人格魅力。對于我而言,他總像一面鏡子,因為與他有著不同的性情,每每被他照見時,我總會自然地想起諸如“君子如玉”之類的詞。
和我下意識的“嚴肅”不同,威廉不但謙遜溫潤,待人和煦,而且有著古道熱腸,很樂于幫助別人。有一個階段我在申報職稱,他知道以后想起來就問我,操作了沒?然后反復地告訴我,規則是怎樣,途徑是如何,有什么特別的條件,最終還要囑咐:抓緊啊老鐵。由于我的拖延,連續錯過了兩次,他比我還著急,到了時間就督促我,快去整啊。
平時他也會推薦一些別人的作品給我,并且客觀地告訴我他覺得作品的優缺點都是什么,某位作家對文學的態度特別質樸端正,執著且艱難,沖著那份對文學的堅持和行在苦途,他覺得他應該為他們做點什么。
自前年起,王威廉和陳培浩聯袂在我刊開辟了批評欄目,從前年的“大灣區文學地理”到去年的“大灣區文學聚焦”,對粵港澳大灣區城市群的文學結構和代表作家進行了系統的梳理;今年起,他們又改版為“最青年”,開始著力發現、扶持和引導有潛力的新一代青年寫作者,為他們搭臺引路。
今年年初,王威廉離開了省作協,到中山大學任教,有不少人為他的選擇感到惋惜,都說以他的文學成就和工作能力,在省作協會有更好的前途。我倒覺得挺好,并不是因為二者之間有什么可比較衡量的,而是我知道他是一個始終清醒且通透的人,他剛畢業時搞過原創音樂,做過學術刊物和出版社編輯,就連學習時的專業也是跨越了物理學、人類學和文學幾個完全不同的學科,所以對于他來說這并不是什么特別的轉折。他繼續進行著個體寫作,也未曾離開文學現場,最近還以學系和省作協為依托策劃籌辦了首屆全國大學生“逸仙青年文學獎”。
這讓我想起前年我社辦了一個文學論壇,會后我帶著威廉、陳培浩、楊丹丹去深圳灣公園散步,我們忽然興起,要進行一場百米賽跑。一聲令下,丹丹和培浩沖得最快,我落在最后,威廉居中。我大概只跑了不到五十米,就胸悶氣促快要炸肺了,而威廉后來跑得最遠。我們拉了個群,叫“大叔夜奔”,但是每當我回憶起那個深夜時,總感覺大家還是一群少年。依然保有少年般清澈的威廉,前方的征途又豈止是星辰和大海,他的目光和思想早已經穿行在浩瀚的宇宙,奔向著時間之外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