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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魚的歲月
更新時間:2024-01-05 作者:胡破之來源:廣東文壇
記得一部小說里的情節:上世紀六十年代末,村里人吃不飽飯,路邊的樹皮都被扒下來吃光了,無論男女老少,都餓得兩眼放光。巧的是,這個村子有一條穿村而過的長河,河里翻騰著數量龐大的魚群。饒是如此,饑餓的村人卻沒有打過它們的主意。
終于有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這個村里第一個吃魚的村民,從河里撈上來魚,將魚剖開、取出內臟、洗凈,放進盛了河水的鍋里煮,放沒放調料我們無從得知,但這第一個吃魚的人,卻在水煮開后,嘗到了平生第一口鮮美的魚湯。魚可吃的消息在村子里迅速傳開,有了更多的村人喝到了鮮魚湯,吃上了比草根樹皮強過百倍的新鮮魚肉。
倘若魚是硬通貨,普天之下,當然也總有它們流通不到、不受歡迎的地方。必有不吃魚的人,不吃魚的民族,將禁食魚肉奉為信條,并為之持守終生。
中國有“無魚不成席”的俗話。我們平常講盛宴,用一桌子的雞鴨魚肉來形容。種類各異的魚,成為尋常百姓家最常見的葷食,占領著他們一日三餐的飯桌。
無論富貴或者貧賤,大年三十的年夜飯飯桌上都要擺上一條魚,寓意“年年有余”。魚頭要朝向飯桌上的主位,魚尾則朝向桌子下方的客席。我印象里,祖母在每次吃年夜飯時,對一條魚擺放的位置都有著近乎苛刻的講究,她會再三叮囑我們這些端菜上桌的小輩,“魚頭魚尾一定要擺得順順序序”。對于“順順序序”這樣的習俗,祖母簡直是奉若傳家寶。平常日子里,我們抬出一張小方桌放在堂屋或者廊下吃飯,祖母照例要吩咐,小方桌要擺放得順順序序,木紋的朝向要按著木頭紋路的方向來擺,順順序序才能一切平安,做什么事情都順順利利。
過年的時候,我們對老人的囑咐還是很樂意去聽的,看到外祖母在堂屋里逡巡,看到她的視線盯著我們手里將要擺放下去的盤子,有時候我故意逗她,將裝著魚的盤子橫著擺,就是想聽到她說一句:“阿寶,魚的位置放錯了喲。”我于是又嘻嘻地笑著,將魚按照她說的“順順序序”重新擺好。不過年不過節的平常日子,祖母看到我們將桌子的位置擺放錯,她也是會說的,“阿寶,桌子的位置不對喲”,就走近了要親自動手擺正。我看著這架勢,若是忤逆了祖母的意思,這頓飯怕是吃不安了,就趕緊將那桌子順順序序地擺好。
我的故鄉已算得上是南方的一片水鄉澤國了,它的腹心流淌著大大小小的河流湖泊。一直到現在,那條用作灌溉的河流,長圩河,彎彎曲曲地連接著我祖母和我外祖母各自的幾個兒女所在的鎮上。兩姓的親人,用著同一條河流里的水在浣洗衣服、淘米洗菜和灌溉農田。聽老一輩的人說,他們還是年輕人的時候,河里的水是可以直接兩手掬著喝的。到我們出生的時候,有了化肥和農藥,糧食的產量是上去了,水卻不再清了,再也不能自在地捧著河里的水直接飲用。但河里的魚,我們還是會買來吃,照常地處理內臟、切洗,心里并不存什么芥蒂。
我出生在農村,小時候家里條件不是很好,父母肩上有三個孩子和一個老人的重擔,日子過得拮據,飯桌上很少見到肉食。那年月,村里的殺豬匠、賣魚的小販每天清晨會在村子里唱著叫賣,人還在被窩里,就被這號子叫得夢醒,懶覺也睡不成。
家里稱肉買菜這類事,父親從不過問,一直是我母親在張羅。豬肉比魚要貴,我們的飯桌上見到魚的次數要比見到豬肉多。村里有能人養魚賣魚,論輩分,我要叫二伯。二伯那時候已經快六十歲了,瘦瘦高高的一個老頭,待人和藹,說話時聲音又響又亮。父親說,二伯一家承包了那段長圩河,為了漁獲的微薄收入每天起早貪黑。
我的記憶里,長圩河靠近我家責任田的河岸上,立著一個紅磚草頂的雨棚,承包長圩河養魚的人換了幾茬,雨棚幾易其主翻修數次,依然堅挺不倒。二伯的兩個兒子都在外地打工,捕魚這件事自然指望不上他們。六十多歲已過花甲,換城里人早已經退休養老了,二伯還得繼續賣這把老骨頭的力氣。一到夏天捕魚旺季的時候,二伯一個人頂著蚊子的叮咬,在雨棚里睡半宿。夜里三四點,正是別人睡得香甜的時候,二伯卻要從逼仄的雨棚里爬起身來,用一束手電筒的白光,劃開黑夜的幕布,開始一天繁忙的勞動。
我小時候,見過他們那種捕魚的網。我們那兒的人,管這種網叫“迷魂陣”:一個呈“T”字形的漁網,網的中間有鐵圈,直徑一環接著一環地瘦下去,到了尾巴會用尼龍繩扎住口,最長的部位直徑大約有七八十公分。網中間會留有給魚鉆進去的網口,里面會設有漏斗形的機關,魚從大口進去容易,再想從小口出來卻不可能了。
夏天的時候,二伯三四點起床,收網揀魚花費兩三個小時,到了六點鐘已是清晨,能看到紅彤彤的新日了。捕魚者二伯隨即又切換成賣魚的小販,他的吆喝聲最先在我們自己的村子里飄蕩傳開,左右前后的村鄰此起彼伏的“買魚哦”的應和聲像鳥鳴交織,我似乎看到白色的魚群在半空中熱鬧地飛翔,天一點點地亮起來。
賣魚聲常有,但我家吃魚的日子卻不常有。那時候,一個禮拜能吃上一回魚,我們姐弟仨就已經很滿足了。母親的紅燒魚做得好,四五斤重的水鰱,開膛破肚剔除內臟,先用熱香油煎,再加入適量的水、香料、醬油、干辣椒和鹽等調料,等待收汁,快要盛上來時放入香菜、蔥段增加香味和調色。母親的廚藝,我們姐弟仨都公認是鄉宴的一流水準。一尾品相完整的紅燒魚,擺放在盤子里放著光芒,散發著騰騰的熱氣和撲鼻的香味,光看紅燒魚的顏色,就足以令人食指大動。
我記得很長一段時間,母親一做紅燒魚,我就有一個保留節目:讓母親在盛魚的時候,在鍋里留一勺的魚湯,如果那天紅饒魚里放了平菇,那也一定要留上幾片。鍋底剩著一勺魚湯,盛一碗米飯倒進去翻炒,幾分鐘后一碗魚湯拌飯就可以出鍋。這樣的一碗飯,米粒浸透魚肉湯汁,簡直天上美味。有紅燒魚這樣的硬菜,我是要連吃三大碗米飯才會放下碗筷的。
我記憶里,家里做紅燒魚最常用的是水鰱和胖頭魚,有時也會用鯽魚。這三種魚相較草魚、青魚價格要低一些,因為經濟實惠,成了母親最常做的魚類。草魚、青魚母親偶爾也會買來紅燒或者做汆魚片,奇怪的是,我并沒有覺得味道比水鰱、胖頭魚有多好。我印象深刻的一次吃魚經歷,反而倒是一條不好的魚。
這條魚的捕獲者是母親,準確地說,不是捕獲而是撈取。那是個夏日,母親頂著烈日在田里打理莊稼,我家莊稼地的旁邊就是那條長圩河。母親在田壟盡頭的田埂上,看到河岸附近的水面上飄著一條肚皮翻白的水鰱。那條水鰱后來被證實是一條死魚,從水鰱的顏色和味道來看,死的時間不長,有一點微微的腥臭味。這條水鰱起碼有三四斤重,母親用手指去戳那條水鰱的尸體,肉質緊實,還算新鮮。
那是個食物匱乏金錢短缺的年代。母親憑著自己的經驗,得出的判斷是這條魚是可以吃的。于是那天的飯桌上,我們第一次吃到那種味道不同凡響的魚:有一點點的臭味,但是在母親精心的烹調下,這股臭味也散發出一股別樣的香,魚肉吃起來已經不那么鮮嫩,可是在香油、辣椒和醬油香味的掩映下,別有一番風味,與平時吃過的魚比起來自是不同,吃得我回味悠長,欲罷不能。
很多年后,我們姐弟三人談起往事,都對這次吃魚的經歷津津有味地回味不已。母親烹調死魚的事跡在我們看來已經是堪稱一絕的傳奇,只可惜后來再也沒有一條死魚能讓母親施展化腐朽為神奇的絕妙廚藝,又或者母親這之后再看到水里飄著的死魚,考慮到飲食的健康衛生問題而視而不見了。這份童年的回憶,卻一直讓我魂牽夢縈。工作以后,我在外出聚餐時,才品嘗到了臭鱖魚這道徽菜主角,其薄弱的味與香,只能讓我感嘆這盤菜味道的不正宗,反而讓我更加懷念母親當年欣喜若狂地從河里撈上來,再精心烹制端上飯桌的那條水鰱。
再也回不去的童年,又或許再也品嘗不到那香氣撲鼻的臭魚!
我在廣州參加工作以后,朋友聚個餐,少不了會點上一條魚。在以美食著名的廣州,匯聚了天下各路菜系,湘菜、川菜、粵菜的招牌隨處可見,幾乎占領了整個廣州城。
在廣州比較有名的一家川菜館,里面的特色招牌菜酸菜魚,配菜豐富,油多料多,又麻又辣,令人印象深刻。酸菜魚的做法,是將一整條魚化整為零,切成一片一片的魚肉,魚肉口感又嫩又滑,除了麻椒殼吃起來要吐來吐去比較費事,整道菜的水準令人贊嘆。除了酸菜魚,在廣州吃到的烤魚也很驚艷,錫箔紙包著烤制好的魚,配菜一般要放上豆皮、土豆、洋蔥、芹菜、金針菇之類。烤魚表皮烤得焦干,浸了湯汁,吃起來比紅燒魚又多了滋味。而粵菜里魚的做法又別是一格,以清蒸為主,蒸好的魚澆淋上等的醬油,再不用其他佐料,魚肉味道鮮嫩,入口難忘。
記憶里最入心的情景是,在羊城略冷的冬天,三五好友找一家川菜館,要三五支啤酒,也不貪杯,一道川菜魚上來,鮮紅的辣椒鋪滿盤底,熱氣繚繞,霧氣漫散開來,朋友們舉杯交錯,談笑間響徹四座,嘴唇辣得通紅,口里直發噓聲,筷子卻依然夾著魚肉大快朵頤,就著酒,悠悠地將心事訴說來。
吃魚的歲月慢慢地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