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標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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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nèi)容
流動的大院
更新時間:2024-01-04 作者:姚陌塵來源:廣東文壇
街坊
威嚴和距離感是我對沈阿姨的第一印象。那是我們初次尋租房,她受房主委托代招租客。我注意到她頭發(fā)花白,腿腳并不利索,看似略顯老態(tài)。她問我和先生的職業(yè),語調(diào)仿若石子劃過空氣投入湖里,清晰響脆卻有著柔韌的質(zhì)地。因了她言語間的氣勢,我不敢隨便猜度她的年齡,生怕內(nèi)心的小標尺,無意觸碰了她人心理的暗礁,落下不敬的惡名,便“阿姨,阿姨”地稱呼她,直到搬來與她為鄰,閑聊才知,她早過了米壽之年。
五樓有三家,上得樓梯便見走廊女兒墻上錯落著高高低低的各色植株:蘭花、綠蘿、仙人掌、觀音竹,甚至西洋菜等,那些瓷質(zhì)的、陶質(zhì)的花盆,大約都是經(jīng)過她手的,在黑夜與白晝不停輪換的滌蕩中,雖顯得舊了,然多了層黃昏似的古意和美感。逢周六,我們睡懶覺起來,開門常見她舉著花灑為花兒們洗浴,或戴著老花鏡做女紅。她總在我們問好時,慢慢抬起頭來,常常,額前那撮飄蕩著的灰白頭發(fā)也隨著嘴角的抽動涌出笑意來。吃了沒?去哪里玩?近來忙?這些日常的問題一出來,意識里她原先居高的威嚴立馬落地,回歸了鄰居的親和。有次我休假回來,她很是焦急地問我們?nèi)ツ睦锪恕Uf出遠門鄰里要打個招呼,萬一有事還有個照應(yīng),我內(nèi)心升騰起一股暖意。
偶爾去她家小坐,我總樂得跟她一起翻閱那些舊照片,少女照、學(xué)生照、婚照、朋友郊游照以及全家福,她一張張講來如數(shù)家珍。我才知,她中年時丈夫因癌故去,獨自操持兩個兒子結(jié)婚,服伺家婆直到去世……我問她,近半個世紀的人生,也沒有過伴兒?她似有余味地說,沒有,我好好的一個家……我隨著她的講述穿朝越代,想象她以九十歲的高齡,向前望去那么多熟悉的亡靈,而她一直匍匐在生的路上,前方的景象該是怎樣的荒蕪啊,可她在指向照片里的他們時,總是輕描淡寫:他死了,她也死了,語氣里沒有悲涼。
我不久搬到大院另外一棟,和她不做鄰居了,只偶爾相遇。我上前招呼,偶爾她認不出我來,才意識到她的高齡。等我報上姓名,她便親切地握了我的手,詢問我近況。我看她有時顯老了,有時又沒變,總有時光在她身上走遠又返回的錯覺。她仍然從容,雅致,只不過初次見面的那種距離感和威嚴早蕩然無存了。我殷切地希望她長壽健康,怕她的雅致、從容和善良有天被帶走。盡管我們?nèi)圆怀R姡抑辽龠€可以期待有天在大院里相逢,她握著我的手,我們還是,并且一直是鄰居的樣子。
金色的耳環(huán)襯著她土黃的膚色,褶子像迷失在歲月積塵里的螞蟻,它游動著,爬滿臉,眼周、額頭及頸部,她的器官和周身的肉在萬有引力的作用下,一直下垂、下垂,終于在眼瞼、下巴以及腹部完成最終的集合,仿佛掛在藤蔓上的葫蘆,近地的一半總是最肥大的部分。她衣裝松松垮垮的,推著或抱著孫子,走在大院的路上,無論晴雨,眼睛總像被太陽直射般,迷蒙里從來都是呆滯無神。
我?guī)缀趺刻焐舷掳喽寄苡龅剿乃龓缀跏菑?fù)制的表情和步調(diào)里,讀到一位老人獨居異鄉(xiāng)的孤苦和心酸。那個十一長假后,她身邊終于出現(xiàn)一個小伙子的身影,他們推著嬰孩車,邊走路邊說話,我仿佛看到某種力量,讓她不斷下垂的肌肉突然獲得向上生長的力量——她終于笑了。那是她兒子還是女婿?仿佛一根拐杖,讓她平乏的歲月里有了點靠頭。
然而,那一次之后,年輕人再沒出現(xiàn)。她繼續(xù)以那幅復(fù)制的表情和步調(diào)出現(xiàn)在大院的路上。
那次,她孫子摔倒在我腳下,我扶孩子起來,終于有機會開口問:“阿姨,您是哪里人呢?”
“安徽的。”她用講慣方言的舌頭努力吐出這幾個普通話音節(jié)時,我感覺她的肌肉那一刻既沒下垂,也沒向上生長。她的口氣很熱情。
“您是外婆還是奶奶哪?”
“奶奶。”她說,“我兒媳在近處上班,我跟來帶孩子。兒子在老家。”
“那您住哪一棟呢?”
“文具店后面那棟。”我受邀隨她去參觀。那是一樓,蚊蟲和潮霉吞噬最兇的地方。
從此每次遇見,我大老遠便會喊“阿姨”,她便大老遠應(yīng)我,直到走近了招呼兩句。她先前那股迷蒙中的呆滯暫時消失了,只偶爾,在我們迎面直至擦身才意識到彼此的間隙里,那神情才會復(fù)現(xiàn)。
新舊
我腦海中刻有一張素描圖,假如我有繪畫功底,定要將它呈現(xiàn)在紙上,這圖紙的名稱喚作:流動的大院。我樂意將大院比作一個人,一個衰老的身軀。水泥大門上,小葉榕沿著水泥墻爬蔓,它靠陽光和雨露存活著,連泥土都是奢望,可它郁郁蔥蔥的猶如大院頭頂?shù)拿l(fā)。而院門,是大院的頭顱,它控制著大院吞吐的思維。進得院門,黃皮的、石米的和馬賽克的樓宅,撐起大院的骨骼;那些從泥土里拱起來的植物——木瓜樹、大榕樹及各種盆栽的植物,好比肌理,在冰冷堅硬的水泥框里,抻開一些彈性,注入一抹生命的綠意;來來往往的鋼板甲殼蟲,是大院這軀體該排掉的異物,而人,流動最大的人,是食物和水,有了它,大院這軀體才有了生命的氣息。那此起彼伏的電鋸聲,使得這舊城嘈雜而充滿生氣,它為大院這軀體鑿掉即將脫落的老牙,植入新牙,以保證食物和水能得到有效的消化和吸收。
大院無疑太老了,黃皮墻不經(jīng)時光的風(fēng)吹雨淋,早已將一色的皮膚斑駁成白癜風(fēng)病,下雨時嗅得到老宅特有的潮霉味;一陣電鋸響聲停止后,一層層生鐵黑里陡然亮出不銹鋼網(wǎng)的靚麗——老去的和新生的,在大院的軀體里交匯著,它們生產(chǎn)更多的垃圾和聲響,自覺完成肌理和器官的新陳代謝。
時空
太陽升起,太陽落山,直至黑夜降臨;人來了,人去了,直至大院歸于消沉。
你發(fā)現(xiàn)大院哪一棟屋頂上滋養(yǎng)了苔紋,那日突然躥到你腳下嚇你驚跳的貓有一日躲在花影下萎靡老去;你發(fā)現(xiàn)木瓜樹開花了,再看見它時,果實已爛熟于樹上;你被鄰居如火如荼的電鋸聲困擾,有一天看到一對陌生的年輕夫妻的面孔出入其間,過不久,聽到他家嬰兒的哭啼,再過不久,看到一個稚氣的學(xué)生面龐,再過不久,這家張燈結(jié)彩慶祝孩子新婚;你轉(zhuǎn)頭看鏡子,比對年輕時的照片,才發(fā)現(xiàn)額頭的皺褶多了幾道,深了幾尺幾寸,頭發(fā)也花白了。
你拐進小巷,驚訝地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租住的14棟樓梯上那粗糙的的“14”的紅漆字還在,墻體的馬賽克有些地方卻已脫落;院里那棵大榕樹照樣枝繁葉茂,綠藤纏著榕樹干,你曾把它們比作樹的胸毛,那胸毛沒有太密也沒稀拉下來,幾只貓在樹下竄來竄去嬉戲;鑲進樓體的盆栽植物,野孩子一般,層層霸占著灰色的樓體;這樓乍看上去,歪了一樣,可是走下樓梯的年輕人和一樓窗口傳出的電視聲告訴你,這樓還有人住,且滿滿實實的。
你循著樓梯上得五樓,尋找那家陽臺上花花綠綠的風(fēng)車和鳥籠——女兒小時哭鬧,你每次抱她出來,她一看到那轉(zhuǎn)動的大風(fēng)車,聽到籠子里的鳥叫就不哭了,咿咿呀呀地跟你說話——可那風(fēng)車和鳥籠不見了,那時生鐵黑的欄桿換成了不銹鋼的,光燦燦的,好比老朽之人穿上少年的衣裝,不倫不類的。
對面樓棟的新居,那時亮堂得奪人眼目,而今,黃色的瓷磚像蒙了塵,鋼柵欄也銹跡斑斑了。哦,女人走出來了,是當(dāng)年的女主人么?一個熟小伙走到她面前——是她兒子吧。當(dāng)年你聽說外地來廣州打零工的她,二十出頭時,通過婚姻扎根此地:有房住,無還貸,你在對比中顧影自憐,憐惜自己足夠努力卻被女人命運的無力感蟄疼了心。可現(xiàn)在,你女兒不也長大了嗎,如你所愿,她活潑開朗健康……還有比這更受安慰的么。
你突然覺得有顆濕濕的東西打在平攤的胳臂上,才意識到自己哭了。你吸一下鼻子嘲笑自己,這有啥傷感的,就看到對面四樓出現(xiàn)的中年男女,他們在摘菜,還是米飯吧,從前你母親來時,總是說:對面的老人頓頓都是米飯,怎么也吃不厭。那對老人早走了吧,你也想念母親了,每次想念她,你總要流一籮筐的眼淚。你再吸一次鼻子,轉(zhuǎn)身看到從前居室的煙管兒仍延伸到走廊,門還是從前的門,似乎出現(xiàn)錯覺,彎了兩指準備扣門,但一想,萬一換了房東呢?城里人防備心比防盜門還要密實,從前,你不是沒吃過閉門羹。怎么在城里生活了一輩子,還是農(nóng)村人隨來是客的習(xí)慣。算了算了,你走下步梯,咦,這步梯怎變得又陡又高?
窗外
我的窗戶正對著大院樓棟間的一線天。我常在凌晨早醒,躺在窗前的軟沙發(fā)上讀書,當(dāng)鉛筆樣濃稠的夜色慢慢褪去時,鳥兒們越來越歡快地,用嘰嘰喳喳的鳴叫在我的書頁上倒騰著。我起身望向窗外,凝神靜聽,新一天的躁動從遠處馬路的車聲里醞釀開了。那是一線天的盡頭,民政廳前的兩棵巨大的古榕,先是用鮮嫩的葉芽渲染明媚的春光,再是用落日熔金來為鬧市的一天天繪制黃昏的圖景。城市的肌理里,人群在行走變換,植物在開花言志,鳥兒在啾叨抒懷,昆蟲生生不息——這些生的,偷偷喘氣;墻壁斑駁樓體傾斜馬路開裂,那些店面走馬燈一樣變換——這些死的,正大光明。
大院的榮耀與落寞,偉岸與卑微在角落里一層層生長和死亡,在駁雜中,我將我的美好年華留駐。那一天,房子空了,空了的房子重新響起電鋸聲、砌墻聲,灰煙從窗里飄向窗外。我聽到大院的骨骼噌噌噌地開裂,老鼠在暗處嚙齒卻不再能光顧。年輕的房東熱情,新潮,他和她不知道樓下曾豢養(yǎng)一群貓,不知道二樓曾有人老去,門口香火不斷,不知道有個男孩大夏天蝸身在誰家門口的長椅上,被蚊叮蟲咬,日日夜夜,無人過問。但他和她知道,還會有更多的人和事,會呈現(xiàn)表象,那恰是我所不知的。我已離去,大院便故去;但他們進來,大院便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