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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惟觀(外三章)
更新時間:2024-01-03 作者:杜青來源:廣東文壇
一
雙手交叉于寬袖里,那個光潔而鐵青的腦袋,對著鏡頭微笑,莊嚴,柔和。那天,暖洋洋的陽光在寺墻平靜滑過。
是的,她的影子在我的生活里,十多年來沒有改變過。
記得我曾糾結,于不知如何開始揮動畫筆。有朋友說,直接從色彩開始。于是,在那個晚春的午后,我們在潘安大院開始寫生。香椿正香,槐花正嫩。我們聊色,聊線,聊畫,聊詩,聊柴米油鹽,聊功名利祿,聊家國天下。年復一年。
我一直叫她妹妹,叫她妞,叫她小妖精,人世間,一時間沒有比這妖精更可愛的。那妹那妞那妖精,是良師,亦友。
二
她剛結束一種生活,獨自從上海來到北京宋莊,開始另一種生活。我不只一次聽見有人聊起她的畫室:咦呀!沒有比那里再簡陋的了。
是的,畫室里,一張由兩條長凳架起來的木板當床,墻角邊上一堆畫雜,三兩樣舊餐具和幾件零亂的衣物,再沒其他。
我們天天一起用餐,一起遛彎,一起上澡堂,一起笑得東倒西歪。有時笑著笑著,清澈得眼波有清澈的淚光。春風里,我們同花香味兒去參展、去觀展,串門兒、赴宴會。
夜燈已熄滅,街角只剩下風聲,我們各自轉過身,睡去,內心的孤獨和茫然,被深深埋藏在棉被里。太陽一出來,我們都很少碰及那些渺茫的話題。
三
宋莊沉浸在花海中,桃花紅李花白玉蘭花妖嬈,開得誰都不比誰差。仿佛大家絞盡腦汁想從畫面出效果,所費心思誰都不比誰少。
我與宋莊,仿佛蝴蝶與花朵,每次都是短暫的逗留。那個名利場所,曾給過我喜悅和希冀,致使我忽略她一駐足十多年,異樣的心境。在紛紛擾擾的人流里,大浪淘盡沙沫,一支畫,彷佛一葉扁舟,讓她在村莊飄搖。
也許,是從不埋怨的緣故,也許,是對一些事與物的態(tài)度不太茍同的緣故;我看見勁草的柔韌不屑于大風,擋住內心的寒與暖。
曾經,她追著蝴蝶上矮墻,冬日的陽光照在光潔的臉上,那笑得臉歪脖子斜的樣子,一下子,讓人恍惚。莫非嚴冬撕出一個缺口,春光泄漏進來,花朵忽如開放,直叫人羨慕妒忌。
每次我說她長得好看,她就得意地說,我身上皮膚到處都黑,就是臉上白。還免不了像孩子那樣吐舌頭。
四
那批用數字命名的畫兒真好呀,大色塊,長方形,正方形,規(guī)整的秩序中,有靈魂放任的時候,這點放任,讓畫面有了春波與詩意,整批畫都在氤氳里,柔和的,恬淡的,隱逸的塵世。
后來她做了個《無待》的展覽,賣出一些畫。賣畫那天,她哭得淚眼婆娑,既高興,又不舍。我知道,每一張畫都隱含著歲月,悲欣和苦樂,艱難與辛酸,整個生命世界。日日夜夜,那些畫兒與她相視相守相依存。賣,實屬無奈之舉,不賣,又何能維持生計。
五
三五好友聚餐,做飯分工,把洗碗工分給徐亞奇,小炒肉誰都比不上欲塵做的好吃。飯后,捻幾片薄荷當茶葉,也不亦樂乎。
很多時候,唱歌肯定少不了,她那安慶黃梅調肯定少不了。她就唱呀,姐在南園摘石榴,哪一個討債鬼隔壁砸磚頭,剛剛巧巧砸在小奴家的頭……唱著唱著,下雪了,轉晴了,春花落了,秋果熟了。
那些年,她在搬家,一次又一次,撿了好多舊家具,廂房換成院子,院子再換成閣樓。每次搬家,她都失眠。等到不失眠,她又得搬家了。
那些年,我畫一批涂白的畫兒,她就說,要是可以這樣畫,那就太容易了。可是后來,她看著墻上說,這張畫得好,是不是后來修改過。我就笑,笑而不答。
如今,看見那個光腦袋,看她割舍得那么干凈,看她那笑容,我也笑。
往事不再重提,她開始另一種生活。
父親
池間蓮花煞白,蓮葉流翠,百蟲喑啞。
陽光白灼,街上沒有人影,裁縫師傅背對著打鼾的夫人午休,小學徒正逗著小主人玩,不停為他扇扇子,扇著扇著也睡著了。一聲驚叫,小學徒忙縮回了腳,小主人哇哇直哭,師傅手中的鐵尺落下:我讓你把腳亂放,我讓你把腳亂放……
那小學徒呀,是我父親的少年時,他鄉(xiāng)拜師學手藝,憨得像個啞巴。
成年的父親是縫紉社的職工,聽從組織派遣,樹葉一樣,隨風低低回旋,我們就隨著樹葉飄飛的節(jié)奏,去新村,去古寨,一個又一個他鄉(xiāng),一個又一個故鄉(xiāng),后來,我們家開起了雜貨店。
月黑風高的夜晚,鄉(xiāng)村的燈火,螢蟲光般的,昆蟲們歌唱得好來勁。我們家的鋪窗早已關得嚴緊。透過燈火闌珊的門縫,父親同幾個我稱之為伯伯叔叔們的,比劃著手腳,地板被跺得沉沉悶響。
父親有時候一杯薄酒能斟上半天,有時候咬著煙筒凝神。我每次見到他,他總板著臉,令我不敢直視。真不明白那些沿門乞討的人,怎么就喜歡同這張板著的臉搭腔,還常常在我們家搭食搭宿。
時隔多年,偶遇一位同姓武館教官,問起家鄉(xiāng)何處,我說埔隴。他說曾在埔隴獅班教拳,當得知我父親名字時,竟肅然起敬,頻頻拱手。我倒是吃驚,原來,父親在遠近武術界也有地位。然而,究其一生,隱忍他鄉(xiāng),嚴于律己,寬以待人……父親八十那年離開塵世,我心里竟然沒有悲傷,只有祝福。
歲月將那些縮成微塵的面孔篩去,剩下來的面孔偶爾浮現。每每想起父親,都感到愧疚,對父親所知甚少呀,所知甚少!
逐沙記
將視線投放在南海一隅,再收縮在一個小海角,有風吹過,心律動,一片白茫茫的沙丘在浮動。它們漫上路面,流向叢林,浮上山崗,流瀑一樣,銀綢一樣,在眼前漂移。
我想,沙子是我,是兄弟姐妹,是年事已九十的母親。她首先是沙子,然后是揚沙的人,將我們兄弟姊妹七個,撒在山川大地之中,七粒沙塵渺小得幾乎不存在;在日月星辰之中,七個星宿更是飄渺得幾乎不存在。但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旋轉在母親手里,我們從未遠離。
母親熱情,招呼人以咸茶,打開話嘮子,你必須大聲而反復嚷,她才聽得清。她只剩一個門牙,晃晃蕩蕩,我們建議她鑲牙,總被拒絕,她心里藏著一句老話:老人無牙,益子顧孫。
她愛看戲:古有項羽好漢烏江死,韓信英雄刀下亡;古有曹操再奸有朋友,關公再忠有敵人……也許正是這有一搭沒一搭的話嘮子,熏陶了我們,人生忙碌,少有抱怨。繼而,我看誰的一生,都是我的一生。項羽的,韓信的,曹操的,關公的,所有人都是我的不同因緣與不同扮相。母親的命運,又何嘗不是我的。足下沙塵的命運,有何嘗不是我的。
在白沙浮,日日聽鶴鳴,日日聞濤聲,常隨鳥動、海動,沙在動,母親又說著什么話。母親也在動,動一根而牽百脈,大地齊喑,十方世界都瞬間都在動。踏著沙,沙塵飛揚。它們漫上路面,流向叢林,浮上山岡,流瀑一樣,銀綢一樣,在眼前漂移。
我要往何方,我要做什么?一切都在微笑,不語。回顧身后雜亂的腳印,我似乎做了許多事,又似乎什么都沒做。
另一片藍
那個聲音讓我不時觀想。
莫非我身體內住著另一個我?她一直跟隨著我,監(jiān)督著我,平日里的是非善惡,被一一記錄?她是個記憶倉庫,我忘記了的,她一件也沒落下。
這就難怪了。曾記得有人問我名字,我說我叫吳玉嬋,聲音一出口,就像做了錯事的人,賊一樣,總是臉紅耳赤心狂跳,滿身雞皮疙瘩。
我好生納悶,莫非這個名字令我丟人?或者我在撒謊,冒用?
三月木棉花,開得好燦爛,暖烘烘的水汽在大地升騰。
我被蒸得雙眼浮腫,紛呈的世界,在眼縫外。我在慢慢地零星地找回意識。
很快,天色又暗得不見五指,周遭只剩下聲音,之后聲音也隨之消失,只剩下靜寂。
前半生的力量,在夢里消失殆盡。后半生的元氣,在夢里一點一點重新聚集。只是,我仿佛成了另一個我。我曾經熱衷的事物,曾經為不懈的事物,為之狂熱的事物,瞬間竟然就淡了。我的是非觀在變化,價值觀在變化,變得我都不認識我了。
花瓣已經凋落,南方裹在棉絮里,似乎白內障,朦朧娑婆,在一層迷霧之間。
等到五月,棉絮飄盡,大地的元氣日漸升騰,迷霧消弭。我要告訴你,告訴每一個親人朋友:我能跑步五分鐘,太極一小時,能看書寫字,每天。
遼闊的那一片藍,風吹也吹不走。我被風吹著吹著,吹到了身體里住著的另一個我的身上。
天空的藍,垂直到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