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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威廉 | 那枯燥又執著的“嗒嗒”聲
——讀程皎旸的小說《金絲蟲》
更新時間:2023-11-02 作者:王威廉來源:廣州文藝
《金絲蟲》是一篇讓人感到驚悚的小說,當然,這種驚悚并不是說程皎旸寫了可怕的怪獸或是驚人的血案,這種驚悚是小說的氛圍以及它所涉及的主題。在我目之所及的范圍內,現在比較少能看到對于這個到處充滿了商品以及商品化的資本世界的反思與反抗。也許,很多青年作者會覺得這樣的主題已經過時了,至少不再新鮮了,但是在程皎旸這里,她重新凝視著這個主題,并對它不斷進行深挖,終于,讓我在閱讀的過程中也仿佛逐漸聽到了那個以金錢為美食、不斷吞噬人心的金絲蟲所發出的“嗒嗒”聲。
這部中篇小說在藝術上頗有匠心,開篇在空間上做了較好的設定,建立起了敘述的基調。敘事人“我”在經濟一片蕭條的背景之下,來到了一個名叫“美涯灣”的人工小島上,這是一個遠離市區的人工小島。非常值得注意的是:這個小島是填海而成的。作者是這樣描寫的:“我新租的房子在美涯灣,一個遠離市區的人工小島。填海而成的陸地上,長出一片高檔公寓。一扇扇落地玻璃宛如透明天梯,將精致夢想送往青藍天空,并讓窗戶的主人獲得等價的海景觀望權。”人造之島,意味著人類的力量非常強大,可以重塑自然的形態,但這種強大的力量卻來自某種商業目的。除卻島上的高檔公寓之外,作者專門提到“等價的海景觀望權”,讀到這個地方,讀者的心里也會咯噔一下:這并非傳統的風景描寫,而是一種深刻的反諷。從什么時候起,看到地球上面積最大的海洋也變成了一種需要購買的特權?
從小說的角度來說,這樣的封閉空間特別有利于呈現一個觀察者的視野。它不是敞開的,它是封閉的。封閉能夠讓觀察者的視線更加聚焦、更加深入,也會讓小說的氛圍變得緊張起來,似乎注定要有事發生。這個敘事人“我”的角色顯然便是那個觀察者,而且“我”在身份上與作者的重疊,帶出了一個“元小說”的結構。“我”也是一個小說作者,甚至“我”想寫的小說就叫《金絲蟲》,與這篇小說同體同構。這種“元小說”的形式并不鮮見,那么具體到這篇小說里面,這個封閉的島嶼跟“元小說”的結構能夠更好地為小說敘事提供一種藝術上的張力:虛構的空間因為另一套坐標系的出現——“我”寫的小說便是另外一個坐標系——獲得更多的真實性。我們明明是在讀小說,卻會因為另一篇小說的存在而忘記了此刻所讀的便是小說。
隨著敘事的深入,觀察者一面逐漸觀察周圍的世界,與此同時也逐漸反省自己的生活,“我”的生活面貌也向讀者打開。小說讓我們看到了兩個面向:一個是通過網絡聯系的在異國他鄉求學、充滿了思想力的朋友柯青,他掌握了很多的理論知識,對資本主義世界充滿了批判,具有知識分子的銳利;與之對照的是在這個島嶼上生活的人,尤其是老同學夏嶼一家,在觀察者的審視中,他們為了生存顯示出了奇怪的狀態,讓人觸目驚心。這個層面的敘事于是構成小說的主體,也構成了開頭懸念的回應。
夏嶼家在搞一個心靈互助會,有著不同生活缺陷的人——都是現代資本主義體系下產生各種問題的人,他們聚集在一起,互相傾訴,然后在彼此安慰中獲得重新活下去的勇氣。這是可悲的一幕,可反諷的是,夏嶼家居然靠這些“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在賺錢。這正應了小說前邊的一段感慨:“城市儼然已成了一座座巨大的超級商場。所有的一切都在被販賣。販賣衣食住行,販賣文化,販賣夢想,販賣教育,販賣未來。也許有一天,大家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的手上生出了條形碼。人們既創造商品,也成了商品……”
故事的走向也朝著越來越驚悚的部分而去。
老朋友柯青原本是作為一個批判者的形象,忽然之間露出了內心更為貪婪的欲望,那就是他想以最小的代價來博取最大的利益,即便“我”批評他是在“賭博”,他也不為所動,而是詭辯道:“你理解錯了。我說的是,錢,當然是要賺的,但我不會用我的知識去賺取,也不會去販賣我的勞動力去賺取。我會用最智慧的辦法來賺取。用最小的成本,來換取最大的利潤。我一定要比那些資本家更聰明,只有這樣,我的知識才會戰勝資本……”這時,我們才意識到柯青曾經批判資本對勞動者的壓榨,從根本上并非否定資本,他甚至都不想從中逃逸出來,只是想獲得更多的資本去享受這套機制的好處。換句老話說,就叫“不勞而獲”。這無疑是一場巨大的反諷,讓敘事從小的反諷來到了反諷的盛宴。這讓“我”對老友充滿了失望,而“我”原本對柯青是懷有一些特殊情感的。這是一種更加深入骨髓的批判。也許很多人貌似站在道德的高地上,實際上他們對于金錢有著更多的貪婪,對于勞動有著更多的蔑視。他們所從事的批判隱藏著虛偽的目的。他們并不真的追求一個平等的價值交換的社會,而是想設置一場以小博大的巨大賭局。這顯然是對晚期資本主義社會的特別生動的寫照,尤其是當今世界上的許多金融行業,都是脫離了基本勞動價值的一種數學游戲,以資本到資本的方式來獲取利益的最大化。這樣的時代狀況似乎已經被我們熟視無睹。
另一個方面,夏嶼一家人的隱秘行為越來越荒謬。夏嶼父親的形象是作者著力刻畫的,本來是一個和藹可親的大叔,但是“我”發現這個人經常喬裝打扮成另外一種形象出門,在“我”的跟蹤之下,發現這個人原來扮演著騙子的角色,竟然向孤寡老人下手,騙取別人最后的一點兒遺產。這樣的方式已經更加遠離了道德的秩序。
我們越發明白了“金絲蟲”的所指,“金絲蟲”在這個小說里面也從一個隱喻直接變成了一種意象,一種真實存在的蟲子。
“我”受邀去參觀一個藝術展的時候,在藝術展的核心區域,“我”居然看到的是一個叫《金絲蟲》的雕塑:“一個高高聳起的金柱宛如在挑釁我的審美。起初我為這個藝術家的敷衍感到好笑,但近看才發現這個柱子雕刻細節頗多:底層是一雙雙猙獰的拳頭,逐漸向上,拳頭轉變為一張張只有微笑但沒有五官的臉,而在臉的上方,便只剩一顆涂滿金粉的心臟。心的中空部分被掏空,里面若隱若現還立著一個什么細小的擺設,我湊近觀察,竟是一坨密密麻麻的蟲子,集體依附在心臟中,吸心的血,吃心的肉。而在這個雕塑底下,貼著作品的名字:《金絲蟲》。”反諷再次出現。藝術與資本的關系以我們的目光無法回避的方式突兀出現。作者把我們心中那種對資本的恐懼給充分形象化了。等“我”回到家中,深夜居然聽到了金絲蟲吞噬人心的“嗒嗒”聲。夏嶼的父親,夏叔叔每天晚上睡覺的時候,金絲蟲就會跑出來,這讓“我”感到極為恐懼與惡心,差點兒崩潰。這些描寫都是直接將隱喻給形象化,那種主觀性的驚悚場景起到了強化藝術效果的作用。
因此,這是一部極具時代特征的小說。在過去的很多小說中,比如巴爾扎克或左拉的小說中,都曾書寫金錢對人類心靈與道德的腐蝕。今天,人類的經濟形態發生了諸多變化,資本不再是以工廠中那樣明顯的雇傭關系出現,而是在新的話語神話與高科技商品的加持之下,變得更加細致和無處不在。人們似乎失去了反抗的能力,甚至失去了反思的能力。人們迷失在許許多多的資本迷霧當中,期待著能以一種討巧的方式獲得巨大的利益。我們的生活中也充斥著這樣那樣發家致富的傳說:誰早年買了房,后來發達了;誰怎么會炒股,做到了白手起家;誰得到高人指點早早買了比特幣,賺翻了天……這樣的傳奇故事,每個人都能講幾個,而且都會信誓旦旦地說那就是身邊認識的人。這讓我們覺得總有一天我們自己也會走“狗屎運”,然后我們就可以像傳說中的朋友那樣,在以小博大的賭局上獲勝,從而最大限度享受到這套資本機制的好處。當然,不排除個別成功者出現,但更多的人供養了一個個隱藏在暗處的詐騙團伙,就像夏叔叔那樣躲在暗處的人。
坦率地說,我們每個人都可能活在這樣的幻想當中,當幻想破滅,我們不得不卑微地、絞盡腦汁地活下去,也許有些人會遠離道德與夢想。程皎旸對這種眾生相做了生動的描摹以及批判與反思。在小說的結尾,“我”并沒有放過自己,“我”知道任何人可能都無法逃離這套機制,但是“我”希望能夠沉浸在青少年的吟詩里面,也就是在一種詩性文化的救贖當中,在一種審美經驗的超越當中,短暫地屏蔽掉金絲蟲吞噬人心的可怕“嗒嗒”聲,“希望這個時刻可以久一點兒,再久一點兒”。至此,小說的故事已經終結,而洞察與反思在驚悚之旅的盡頭接納了我們彷徨不安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