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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的水煙筒
更新時間:2023-10-23 作者:棵子來源:廣東文壇
祖父離開人世多年了,蔓草爬滿了他的墳墓。他此與世界隔著一層黃泥土。這些黃泥土他最熟悉,打了一輩子交道,靠著鋤頭和犁耙,養活家人。他甘愿在土地上灑血流汗,死了還肉骨相托。
每次他將犁頭放在田埂,栓好大水牛后,就把草帽摘下來,朝臉龐扇風。他滿頭大汗,在烈日下閃閃發光。他喘息著,比大水牛喘得更響。隨后,祖父走向灌木叢,伸手扯一片寬大的葉子,咬在嘴唇上,回頭找個陰涼的地方,一屁股坐下去。他不慌不忙從褲袋掏出一個淺紅色的油紙袋,從里面取出打火機,將油紙袋攤開,里面裝著的是一絲絲黃蠟色的熟煙。
祖父取下嘴唇上的葉子,將尾部捏掉,卷動起來。祖父微笑著,右手捏上一撮熟煙,在大拇指與中指食指之間搓一搓,似乎這樣玩味一下,就能獲得極大的快感。他將熟煙小心翼翼塞進葉管子,將管子另一端銜入嘴,接著拿起打火機,“吧嗒”打火,背風湊著點吸。當打火機又發出“啪嗒”的聲音時,他兩個鼻孔已經冒出兩股白霧來了。他一邊貪婪地吸著,一邊張望田地上的莊稼,繃緊的肌肉松弛了,每一口煙似乎都能給他帶來極大的享受。一卷煙過后,他所有的疲勞都清除干凈了,剩下的是淡淡的煙味。
祖父死后的第二天,所有衣物被火化掉,連他那張睡了八十二年的床鋪也被扔進了池塘。那張床鋪祖父睡了八十二年,其中有五十多年一萬八千多個孤枕難眠的夜晚啊!祖母在他三十歲那年撒手人間,留下四個還未懂事的兒女。祖父本是一個遠近有名的木匠,靠著這門手藝養家糊口,他在親手為妻子做好一副精致的棺材之后,就毅然告別了木匠生涯,從此一心種田,靠著那雙繭皮厚重的雙手將孩子拉扯大。
如今祖父去尋祖母去了,將空曠的屋子留給人間。推開他的房間,依稀聞到的是淡淡的煙味。屋子陰暗潮濕,那煙味似乎可以在空氣里發酵,繁殖,滋生。屋子空空然,一根水煙筒擱在角落。它仍然守候在這里,見證著祖父過去的存在。它身上鐫刻著祖父復雜的手紋,沒有哪一件東西比它更有資格講述祖父的故事。
祖父還是一個竹匠,能打造各形各色的竹具,例如水煙筒、簸箕、谷籮、秧笪、畚箕、魚簍等等。其中他最拿手的就數水煙筒,據說曾靠它走過市場,銷路不錯。這水煙筒一般取材石竹。其他竹子中麻竹太大,淡竹太薄,都不適宜制造水煙筒。如果沒有石竹,格竹也是不錯的選擇。祖父種植有許多石竹,似乎只有一個目的,要用它們制造水煙筒。一輩子吸水煙筒,即使死了去了另一個世界仍然要吸。他制造的水煙筒與眾不同,所有的下端都有一個彎弧,能夠更穩重地挫在地上,更方便于吸煙者操作。
祖父愛抽水煙筒。他坐在長凳上,慢悠悠掏出一個油紙袋,從中取出打火機與熟煙。先試吸一下水煙筒,如果水煙筒嗬嗬響,聽起來沒有什么水聲,就表明里面儲水不足,需增加水量;如果是咣咣響,水聲充沛,則表明可以放心吸燒了。取一小撮熟煙,揉成一小團,按在水煙筒的煙嘴上。那煙嘴居于水煙筒的臍部,一般由一小竹管插成,也可以是小銅管,是水煙筒不可或缺的硬件設施。祖父左手持著水煙筒,搭嘴下去,右手打火,湊近煙嘴,同時吸氣。那火苗在空中彎一下腰,就將熟煙點燃了。熟煙閃閃發亮。他吸一口吐一口,仰俯之間完成了一個雄偉的動作,伴隨一陣海濤的聲響。熟煙燒透后,他用力一呼,一股微黃的煙筒水從煙嘴涌上來,將熟煙灰燼沖下去,地板上便又多了一泡浸漬,是一小團“煙屎”。此時屋子里充滿了嗆人的煙氣,祖父卻逍遙自在……
有個黃昏的暮色中,祖父將疲憊的身體依靠在門墩上,貪婪地將水煙筒弄得轱轆哐啷響,煙嘴閃閃發光,與霞光交相呼應。我們幾個孩子看見了湊上去,問這問那。他每吐完一口煙,就應孩子一句。他聲音洪亮,表明他的體力奇跡般得到了恢復。他慈祥地逐一撫摩孩子們的腦袋,說:“爺爺打個謎,看你們誰最聰明,最先猜出來。”我們都抬頭凝視著他布滿皺紋的臉,催促他快點說:“是什么謎。”祖父清清嗓子,像是試音,說:“你們小心聽著,火燒東京城,上面呵呵響,下面咕嚕昂啷,打一樣東西,是什么?”
我們想破了腦袋也猜不出來。幾個小孩輪流上陣,將幾乎所有認識的事物都舉例一遍了,祖父仍然搖頭,大聲說:“不是不是,再猜,你們準會猜中的。”
祖父見我們平時調皮搗蛋,今日被他治倒了,更是顯得開心,呵呵大笑,又開始抽水煙筒。一把火過后,水煙筒立刻咕嚕昂啷作響。我們一個個睜大眼睛,似乎猜中了,但沒有一個敢說出來,害怕又遭他否決。祖父笑道:“你們聽到了沒有?什么東西咕嚕昂啷?”我們一齊歡呼躍雀,說:“是水煙筒!是水煙筒!”祖父笑著猛點頭,又抽了起來。
祖父極少抽香煙,即使三塊錢一盒那種香煙也很少買。他是舍不得掏腰包,三塊錢拿來買熟煙,簡直可以抽半年了。而香煙一盒不過二十根,抽完一根就少一根了,看著它們一根根消失,好生心疼。有一次一個遠房親戚送他一包長城,他隨時帶在身邊,逢人就叫抽一根,那樣子很自豪,似乎在向人炫耀,他也買得起香煙,也能夠趕趕潮流,模擬一下有錢人的風度。
不過祖父更多的時候是一個人在家里抽悶煙,即使他后來患上了重病也是如此。他閂上門,關緊窗戶,將自己鎖得嚴嚴實實。他的房子陽光透射不進,空氣也沒法流動,但祖父卻一個人在里面狠抽水煙筒。他吐出的煙氣越來越濃,像大霧一樣,慢慢將自己裹緊,猶如置身于一個美妙無比的幻境一般,所有的不幸與苦難在飄逸之中變得蕩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