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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葉上的境界
更新時間:2023-07-10 作者:洪永爭來源:廣東文壇
對椰子樹的認識,始于廚房。
雖然身為粵西人,但我對椰子樹并不熟悉,因為家并不靠近海邊。那個年代,在粵西農村,農家的廚房里,有兩件用具來自椰子樹:一件是鍋刷,一件是椰瓢。鍋刷用椰子樹果實的皮做成的,刷起鍋來既順手,又干凈。這是農村廚房必備的用具,沒有鍋刷的家庭會讓人瞧不起的。椰瓢的作用相當于現在的盤碟,它是用吃完椰子肉的硬殼做成的,便宜且實用,頗受農家青睞。
那時,在我小小的心靈里,椰子樹的形狀是圓圓的,顏色是青褐色的,我渴望有一天見到這樣特別的樹種。我問父親鍋刷和椰瓢來自何方,父親說從海南那邊運過來的。我問他椰子樹是不是圓圓的像個球?他大笑,找來筆和紙,把椰子樹的形狀畫了出來。我第一次驚詫于這種植物,居然有這么美的外形:高高的主干沒有任何枝節,像一根粗壯挺拔的麻竹。最有趣的是它的葉子,有點像芭蕉,又有點像羽毛。還有它的果實,像個球——這是父親筆下的椰子樹,現在想起來,可能是記憶的問題,畫得有點失真,但椰子樹的形象已經在我心中生根發芽。
真正近距離接觸椰子樹是2002年。那一年,單位組織同事去海南旅游,旅游大巴一開出美蘭機場,盡管還沒看到浩瀚的大海,我們就被島上獨特的風光迷住了:寬闊平坦的高速公路暢通無阻,兩旁長滿了椰子樹和檳榔樹。椰子樹高大挺秀,像兩隊朝氣蓬勃、英俊威武的國旗衛士分列兩隊,以最高的禮節歡迎遠方客人的到來。來到亞龍灣,我終于有機會看清那些椰子樹的廬山真面目了。它的形象和我父親畫的有一定的出入。先說它的主干,父親畫得有點像竹子,一節一節的。但事實上,椰子樹的主干不是一節一節的,樹表面是一條條粗大的紋理,這些紋理有的呈溝狀,所以遠遠看去有點像竹竿,難怪父親把它畫成竹竿狀。椰子樹的葉子呈羽狀全裂形,短的長三四米,長的甚至可達六七米,形如一柄巨大的扇子,有著令人心動的線條。椰子樹的這種獨特的形象,與深藍的大海、金燦燦的沙灘、歷經數千年風吹浪打的礁石,以及那些在大海上空悠閑徘徊的白云,是那么相宜,簡直渾然一體!這是造物的神奇之處,這是大自然恩準的絕配!
那次的海南之游,我以為我對椰子樹已經十分了解了——無論是它的外形、生長習性,還是果實。以至于與人聊起椰子樹,我會像專家一樣夸夸其談,以圖收獲別人贊賞的臉色和艷羨的目光。
后來,我成了海南人的女婿,每年暑期都會渡海探親。島上的親戚十分熱情,每次我探親返程之前,總會把我帶到椰林,爬上高高的椰子樹頂,把一個個鮮嫩的椰子摘下來,送到我的車上。這是我送給親友最具地域價值的手信了。隨著探親次數的增多,我對那些自認為十分熟悉的椰子樹不再感到新鮮,見到它們跟看見家鄉的苦楝樹一樣尋常。
又一年暑期,在臺風過后的一個早上,我和妻子又自駕到海南探親。汽車在高速公路上奔跑,沿途像剛剛遭遇屠戮一樣:那些苦楝樹、松樹、杉樹、桉樹,還有榕樹……它們不是被連根拔起,就是被折磨得枝折丫斷的,幾乎沒有什么樹是完好無損的,慘不忍睹。沿途這些樹當中,有的有桶口那么粗壯,不可謂不根深葉茂,不可謂不自身強大,可是還是難以抵御強臺風的襲擊。我不禁為它們的遭遇感到痛惜。小車過了海安,駛上海南大地,目光所到之處,發現這種受臺風影響的狀況明顯沒有粵西嚴重。難道臺風轉移了?可是新聞報道這次強臺風明明在海南登陸、正面襲擊海南的呀!我犯疑了。
汽車繼續在海南的高速公路上疾馳,路兩旁的椰子樹和檳榔樹受到的影響似乎不大,很多的地方甚至沒有被臺風折磨過的痕跡。那些椰子樹仍舊高高地挺立著,仍以青春十足的模樣向過路的汽車和游客點頭致意,展示國際旅游島無限的生機和魅力。直到看到一些東倒西歪的廣告牌,我才發現,這里遭受臺風的殺戮比粵西更加殘酷,只是椰子樹不知用什么魔法抵御住了強臺風,在強臺風制造的屠場中心位置仍舊氣定神閑!這讓我感到震驚。松樹、杉樹、苦楝樹等高大喬木和椰子樹相比較,前者無疑硬如石頭,而清瘦又空心的椰子樹無疑是軟弱的??烧沁@樣的弱者,卻在強臺風的正面襲擊下活出一種勝利者的姿態。我無法理解,也無法解讀,第一次有了“書到用時方恨少,事非經過不知難”的感嘆。
帶著這樣的“震驚”,我來到了岳父家,又做了一次實地觀察:岳父家的椰子樹均種在屋后,大都有兩三層樓那么高。椰子樹的樹干占了整棵樹高度的百分之七八十,樹羽葉長在樹的最頂端,向四周伸展,整棵樹像一把加長了鐵柄的巨傘。樹羽葉的分量在我看來相當于巨傘的傘布,而樹干相當于巨傘的長柄,傘布的重量遠遠不如鐵制的長柄,這樣的結構讓它穩如磐石。再加上椰子樹的主干雖然不如松柏堅硬,但卻比松柏柔韌得多,就算狂風襲來也不容易折斷。這還不是最特別的,最令人驚訝的是,它樹干的頂部有許多樹羽葉脫落后留下的蒂口,像傷痕,但更像一個個飽經滄桑后結出的繭。這讓我精神為之一振,我似乎有所發現了。
大舅子告訴我,椰子樹高挑而沒有任何分杈,樹羽葉每長到一定的年限,就會自己掉下來,不至于因為樹羽葉過多而造成椰子樹頭重腳輕。所以,它永遠都保持著輕裝上陣的姿態。是??!當臺風襲來的時候,椰子樹不會因為自身的樹冠過重而增加受力,導致被臺風連根拔起的結局。它的樹羽葉雖然很長,但它是羽狀全裂的,呈線狀針形,能有效地卸掉風力;當臺風吹襲來的時候,這種柔韌的葉片不會與臺風正面一爭高下,而是順著強臺風搖擺,做一個太極高手,以四兩撥千斤的膽色和智慧,把強大的風力卸于無形之中。如此一來,在很多時候,強臺風奈何不了這些表面看起來柔弱的椰子樹,這就讓不了解它們的人們產生了神秘感。
有人說,椰子樹這種精神與我們先哲老子說的“曲則全,枉則直”和“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的處世哲學是一脈相承的。意思就是說,椰子樹似乎在踐行委曲而保全、屈枉便會伸直和不與人爭的世俗哲學。這種踐行,成就了椰子樹“天下莫能與之爭”的世俗精神高地。然而我覺得,椰子樹的精神境界不應該僅僅停留在這一世俗的層面,更有價值、更值得深挖和褒贊的是,它在殘酷的大自然中舍得自我完善、自我更生:每到一定的年限,它忍痛割愛,讓自己的羽葉掉下來,在苦與痛的掙扎中減輕了自己的負擔,獲得了新生。這種境界,與為了重生的崖鷹一樣,得下多大的決心,得經歷多少自找的磨難與疼痛,才鑄就了在強臺風中堅挺傲笑的超脫與豪情!
樹如此,人如此,一個民族也如此。那天,我站在博鰲的海邊,望著海岸線那條由椰子樹組成的綠色的防風帶,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一個人,一個民族,從奔波勞碌走向安逸穩定實屬不容易。就像我,奮斗了多少年才換來一個相對安逸的工作環境,很少想過自我完善、自我更生,每天都沉迷于自己平平淡淡的日子里,似乎危機與我沒有任何關系。有人說,一個在安逸的環境中生活得很好的人或者民族,容易喪失對未來的危機感,就像宋徽宗,就像表面繁華的北宋。這話是一種警示。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一個人也好,一個民族也罷,在危機到來之前,應該有椰子樹的智慧和境界,敢于忍痛割愛,敢于自嘗自我完善、自我更生帶來的疼痛,從而換來今后在漫長的歲月中長久的傲立。
不知過了多久,太陽偏西了。海風輕送,濤聲在耳邊回響。我佇立在沙灘上,望著椰子叢林中那些掉下來的樹羽葉,不由得肅然起敬。夕陽西下,霞光映照下的椰子林愈發蒼翠。我的目光從沙灘上滑過,最后長久停留在那些生機勃勃的羽葉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