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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西運河圖
更新時間:2023-06-26 作者:陳露來源:廣東文壇
1
早晨的太陽剛從地平線上緩緩伸伸懶腰,覆著眩暈霞光于田野播撒。微風有點涼意,嶺南入秋了嗎?青稻拔節的穗花不見晶瑩露珠,大抵要到飽結稻粒時,才是嶺南的秋。
這片平原盆地,位于清遠西南方向,人們習慣稱之“清西平原”。一條自然與人工河道連接的清西運河,盤繞穿越三坑、太平、山塘三個平原鎮,匯于三坑與佛山交界茅舍嶺出北江。
山丘高處,早晨太陽照耀下,即俯見玉帶一般運河,蜿蜒旋繞,河水泛著金黃的光,為這片平原帶來富足與祥瑞。視野盡處,在平原與山脈邊沿間,汕湛高速公路于山腰盤旋而過,臥龍般為這片土地帶來新氣象。
2
為開展村歌創作,團隊選點清西運河沿線村莊走訪與采風。而我,則為追尋一首早已失落的歌謠《清西謠》而隨隊行走。
清西運河旁的竹樓村委會,是村歌創作采風點之一。29個村小組,已有27條開展了美麗鄉村建設。村支部書記告知,村委會從原來每年幾千塊錢收入,到如今已大為改善。新農村建設的土地碎片化整合,為開辟現代農業種植業提供了土地流轉基礎。
韭菜種植基地還吸引附近村民參與,既有以土地入股的,又有參與勞動拿月薪的。有效解決了中壯年村民就業問題,尤其一些缺少技能的農村婦女,使她們既可照料家庭,又可增加收入。但我心隱隱,這是一片糧產區,這是數百年來先民勤勞辟耕而成的稻作良田。一面為村民改善經濟收入而高興,一面則是對日漸低落的稻作耕種熱情而杞人憂天。
清西運河經過竹樓村旁靜靜流淌。踏上橫架運河水圳橋,看兩端河流,水質清潔,河道干凈,兩旁堤壩種滿龍眼、鳳眼果等果樹。今年雨水多,龍眼沒多少收成。但村民并不在意它的收入,豐茂果樹植被為這條重要農耕作業河流帶來“固本培源”作用。運河在一個叫五結合壩口分出兩支。一支直抵三坑漫水河,一支繞著半個環型小平原連接山塘內坑河。
河道旁有垂釣者專心垂釣,釣上的魚是一種草鯇,身材修長,美態十足。這種草鯇喜靜水河流,藏于水草茂盛水邊。若見水中浮游,極具觀賞,不愿擾之。少時摸魚亦常抓到,肉質之鮮,作魚湯或清蒸,乃少時美食頑強記憶。
河堤上鳳眼果綠滿陂堤。村支書謂,鳳眼果益處多多,適合平原肥沃之地生長,村民多用作煲雞湯。龍眼樹、鳳眼果,多么吉祥的嶺南果樹。真乃記憶中《清西謠》所唱:“鳳眼花開鳳凰來,清西平原稻花香。”
3
沿運河下游走訪,名列清西古村之首的朱氏大族村莊白米埔,遠遠便見那座新翻修的朱氏大宗祠。說朱氏是大族,不只從中原遷至早,大約元末明初已開基此地,且人口遍布平原數量大,移民海外,港澳臺不少。這條古村,在明清,有進士、舉人、秀才,近現代百年,走出一大批遍及軍政學商、文教科技行業人才。
令人驚訝的是沿清西運河兩旁村莊,朱姓占近半數。村前水塘仿佛一個小湖構筑,村民抓魚需用小木艇。老者于大宗祠高高門檻上,翻閱一本古舊族譜。此情此景,足以令人遐想。
運河旁猛虎村,村名著實“嚇”人一跳。走過無數村莊,第一回看到如此生猛村名。村前大臘石雕刻的村名,第一印象不是想到如何來歷,英國詩人西格里夫?薩松的詩句倒是棉花一樣飄然彈起:“心有猛虎,細嗅薔薇。”
為何叫猛虎村?問村長欲釋心中疑。他說古老傳說就是“秧地出老虎”之意。我對此說法能意會,卻有點摸不著頭腦。
清西運河于猛虎村口繞過,為這塊稻糧之地,育就了曾經畝產千斤的稻谷產量。近年政府對河道疏通清淤障,今年連綿雨水,仍順利度過汛期,不然內澇漫溢。村長說,魚塘比往年水質潔凈,魚的收成好。村小組收入靠土地出租。
雅文村,亦為運河糧倉。原本大片稻田,改種中藥材芡實。運河來到雅文村低洼地拐了個方向,開始流過太平馬塘,與山塘馬安內坑河連通。于高處俯視,再也不見連片稻浪卷平原的風光與景象,而是大片其他經濟作物。是我們所觀察的地點不對嗎?還是生產方式已悄然改變?
4
這片低洼濕地,典型的河流沖積帶,匯聚了北江支流漫水河、清西運河所帶來的豐饒水土資源。三坑陂頭村,一條鄰近佛山南山鎮的村莊,這里成為桂花魚養殖基地。村民靠著養殖桂花魚,日子滋潤豐盈。
成片成片魚塘,如一枚枚巨大的古銅鏡,散發著耀眼光芒。白鷺不管時段,在魚塘間飛掠,從這口塘飛到那口塘,仿若自己的樂園,任由他者指劃,自顧成群上下翻飛。塵世喧囂,在此過濾一份潔身自凈。
于茅舍嶺水閘電排站高壩上,廣袤平原盡在視野。壩的南邊就是佛山,省級農業示范園區已成為農業觀光旅游典范。北邊就是清遠,以三坑陂頭村的桂花魚養殖而聞名珠江三角洲。
“一腳踏兩市”的清西堤圍,不只是地界標志,還是防洪大堤。這片在民國時期曾經血吸蟲肆虐的土地,新中國成立70多年來,已是“稻花香,谷滿倉”的富饒平原。
茅舍嶺水閘,這座建于1951年的電排站,視為當年廣東省全省五大水利工程之一而登上《南方日報》的專訊報道。70多年來,為清西平原擔負著排澇、灌溉、育土的責任,至今依然發揮著巨大作用。
清西運河,我不知它的源頭在哪,每一條小溪都是源頭。全長沒有準確數字,有的只是轄區內河長。這不是航道河流,這是一條把千陌溪流連接起來的自然與人工的坑圳,這是一條主要用于排澇與灌溉的河道。
20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平原區人民一年接一年,一載連一載,肩挑扛擔,構筑了一個完整的水網系統。數十年來,一條清西運河為這片土地貢獻了平原稻花香的美景與迷人風光。近年,政府實施河長制,這片水網煥發新的景像。
歲月遠去,遠去的不只是少時記憶,還有一張曾經為之驕傲的平原稻花香圖。
5
多年沒有在鄉村過夜了,感謝村歌創作團隊的采風活動,安排到鄉村民宿歇息。民宿住過不少了,大多以城里視角揣度農耕時光,進而弄出一大批“偽民宿”。今夜的民宿,則以舊村落改造而成,周邊環境盡可能地保存鄉村原貌,仿佛回到少時舊居的模樣。我喜歡這種“舊時光”,讓時間盡可能慢一點,盡可能懶散一點,盡可能適意一點。
黃昏之下,不見了稻香的田野依舊草蜢唧唧,依舊飛蛾掠撲雜草之間。附近和遠處村落燈光閃耀,靜謐滲透著草叢于熱氣散發之中。碩大夕陽照耀平原,那種刺眼的光芒,是十月南方的太陽才有。
入夜,靜躺小院懶佬椅上,抬頭仰望院角保留的老龍眼樹,透過葉子隙縫,看到暗夜稀薄星光。夜涼如水,挾著矮墻外田野氤氳,漫浸過來。想少時鄉村聽蟲鳴的夜晚,有多少歲月煙塵在院角的觀音竹葉間婆娑。
小院建筑,仍遵循廣府風格,人字的門樓與厚重木門,裝飾了千年農耕的夢。可貴的是這扇門在城市與鄉村之間,一道門檻響起咿呀聲音。我們為何重返鄉村,為何步伐于城市,一道門檻,曾計算了百年時間進程。
人去樓空的村落,靜待另一種生活姿態進入,或歲月消蝕剝落了青磚容顏。數十代先人的辟耕荒蠻,抵不過數年野草滿墻的安靜。
小院暗夜的天空是茫茫宇宙,暗夜之下的村莊,只是微不足道的更迭故事。時間與空間,又處于何種的不眠。
少時的“清西謠”于暗夜中悠然而起:“都話清西好肥沃,都話清西系糧倉。點知日子咁艱難,點知熱頭曬穿窿。仔大讀書求前途,唔使乞食打幫工。女大讀書嫁人家,知書識禮唔使蝦(被欺)……”
歌詞很長,我只大約記得開頭幾句。“清西謠”大意是唱誦這片土地如何肥沃,稻谷是命根。又唱日子艱難,年輕人要發奮向上,要孝敬父母,愛護親友。然后再唱少年夫妻老來伴,每個人都有生命終結的時候,結成夫妻就是前世修來的福修來的緣,不要輕易休妻,不要輕易離散,自己之外上有老下有少,夫妻是頂梁柱,求得一時風花,造了一世孽。等等。歌詞不斷地使用起興對比,反復吟唱。
少時記憶中,最長一次我足足聽了半小時也未聽完。沒有人知道這首“勸世歌謠”名謂,只道大人們要教訓年輕人,或自謂自嘆時,會用“有首歌仔”來代替。
我的清西平原,祖祖輩輩耕耘的土地,今天將迎來怎樣的時代轉型?那條繚繞這片大地的清西運河,又將再是如何的圖景?我記憶中的“清西謠”還有誰能記起她的歌、她的詞、她的意!
也許,新的“清西謠”在這片肥沃土地,在這條繚繞清西平原的運河里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