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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二題
更新時間:2023-06-26 作者:李穎杰來源:廣東文壇
西湖靜謐
有一片晚霞,隨著斑斕,籠罩著天空,一層天幕而來,浸染我整個身心。
西湖是美的,我已不必再去描述有多美,不盡的史書已窮盡詞措,已極盡描寫。在陰天傍午來到西湖,有點點熱風,但已足矣。從斷橋殘雪上去,一路小走,有的是兩岸夾柳,碧水撫堤,和風吹過帶著夏季獨有的裹熱,閑逛直到白堤處。到了白堤,不免要說幾句,西湖的美最讓我沉醉的,不是人人皆知的嫵妍美景,不是留在史書上的不盡詩篇,而是那些看不見的山河堤壩,那些才是掩藏在民生福祉,百姓安居樂業里的恢宏詩篇。
歷史留下記錄的幾次大型疏浚造堤,一共造就三堤,分別為白沙堤、蘇公堤和楊公堤,其中前兩堤主導者就有白居易和蘇軾兩位大詩人。唐穆宗年間,白居易出任杭州刺史,在這里,他看到得不是美景,不是如何寫詩,他看到得是民生。看到百姓受旱,他毅然決定疏浚造堤,并留下了白公堤。
說到這,不免要提起一件讓我感慨的古事。當年李泌到任杭州做刺史,連開六井,后來李泌入朝為相,這六井后來也被稱為“李泌六井”。而李泌的學生,顧況,在看到白居易的詩時調侃了白居易一番,后來又提攜了白居易。后來白居易到杭州任職,也是刺史,這不免讓我感慨命運如此巧合,或許這也是一種傳承,是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的傳承。
而蘇軾,來到杭州,也是疏浚造堤。而他比起前幾任,更是大動干戈,忙得熱火朝天,除了清除淤泥和加固六井之外,更是新建兩井,這個大工程,讓整個杭州都忙得熱火朝天。而三潭印月中的三座小石塔,就是蘇軾所建,而挖出來的葑泥,也砌成了十余里長的蘇堤,也就是“蘇公堤”。
這兩位名留青史的大詩人,來到這里看到的是西湖背后隱藏的憂患,是百姓背后經受的苦難。他們沒有心情寫詩,只有為官一方的責任,作為父母官,就要以百姓安居樂業為己任。他們隨手寫下的“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里白沙堤”“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等詩句也只是平常生活景象,隨意而作。
在白堤走了許久,有些疲倦,便租一小舟,船夫蕩起槳朝湖中劃去。看著湖水碧綠粼粼,泛著金色的光,惹得人心神迷離。天空飄著云,遠處是雷峰塔,在翠叢中若隱若現,還有荷花,夏季是賞荷之時,西湖一片一片的荷花,更不愧對“十里荷花”的詩。而湖中央,便是湖心亭,惟可惜的是現在不是冬季,沒有上下一白,也沒有霧凇沆碭。
游了約摸一小時的湖,登上雷峰塔,暮色慢慢而來,漫天的紫霞橙光,垂天幕而來,沿至天盡之處。在塔頂,有徐徐晚風,遍目是翠綠,是碧水,云在霞中翻涌,看到的是長天暮暉,倒映湖中,顯現萬千風光,直到暮色四散。
晚上的西湖,是靜謐的,當喧囂散去,才開始顯露最純粹的樣貌。散步于蘇堤,一邊是湖水輕盈,拍打著石岸邊,另一邊燈火通明,滿是繁華。千年前她便是這副模樣,月光下,雷峰塔也亮著光芒,在湖水間,塔光與月光共容湖色,猶如兩條絲綢般飄舞在湖水中。在垂柳下靜靜地坐著,在安靜的夜色間,聆聽浪濤細卷。
每個人都知道這里有無數的詩贊美描繪她,但很少人知道,當真正的詩人走過時,只是輕輕而來,又輕輕而去了。他們看見了她的美,更看見了背后所隱藏的,所以他們沒法靜下心來寫詩,他們眼中看見的是西湖背后的隱患,眼里裝的是百姓,是為官一方的責任,是要為生民開太平的使命。他們到了這里,只是默默地將詩寫進了六井,寫進了三堤。
后世一代代人見證了西湖的繁華,留下了無數的詩篇,這里無邊的風花雪月,無盡的繁華盛景,但真正的詩篇,其實早已寫下在百姓的歡顏笑聲中,在代代良吏為民的偉業里。
瞻仰木心美術館
風啊,水啊,一座橋。
現在有風,有水,也有了橋,但少了一個幽默如孩童的人。
我是很喜歡木心的,我很愛他的詩歌,愛到隨口都能誦出幾句。我更愛他這個人,他的世界、他的幽默風趣、他的童心、他的樂觀。每每看他的詩歌,我都能想起他意氣風發走在倫敦大街的身影,盡管六十七歲,但成熟得還不算太晚。
兩個小時的舟車勞頓,到了烏鎮,來不及停住腳步,一路走向仰慕已久的木心美術館。五個展館,陳列木心的一生。
大磨難造就大藝術,我一直秉信這句話,木心的經歷也證明了這句話。他經歷過那個時期——“文革”,他幾次被單獨囚禁,但還好,他的骨子里的幽默能令他稍稍樂觀地度過那段煎熬時光。
駐足在玻璃柜前,在燈光的交錯中,看著獄中手稿,屢次想看清楚那米粒般的字跡,寫的是什么,思緒也漸漸遠去,也走向那夜的月光。木心幽默地調侃那段被單獨囚禁的時光,說到那晚的月光很漂亮,自己便把頭伸到鐵柵窗外,但轉頭一想,怕罪名更重了,又訕訕地把頭縮了回去。我不知道那晚的月光是否如此漂亮,他的心是否真的平靜如斯,但那時候的處境必然是煎熬的。
“凡事到了回憶的時候,真實得像假的一樣”,當我讀到這句,我的心被觸動,被揪起來,當他對著鏡頭侃侃而談,仿佛不在意地說出那夜的月光、那晚的鐵柵窗、那段歲月脆薄的紙張。但我想,他的心,早已經波瀾四起,翻涌成海。我知道,他可能早已原諒了一切,因為在他心里“誠覺世事盡可原諒”。
在文學館踱步慢慢地看著,張張手稿堆疊如小山,它們已經歷無邊歲月的侵蝕,在觸碰間就容易分崩離析,我深知文學也是如此。它有難以言說的魅力,當你在黑暗的月夜里,能救贖你的心靈,撫慰你的困索。但我也深知,它也無比脆弱,點點謠諑與讒言,稍稍迫害與酷刑,就讓它再無活力。
“所謂無底深淵,下去,也是前程萬里”。以死殉道難,以不死殉道更難,木心是懂的,他堅持了下來,靠著以寫檢查為由,要來了紙筆,那些夜晚,有文學陪伴著他,有筆墨陪伴著他。一些塔中的故意呻吟,是說不出什么的,是喊不出什么的,只有在生死的劫后逢生處,在磨難的柳暗花明處,才能體會到一切真正的意義。這也造就了木心的文學素養,在潛游思想里,暗暗隱藏著一股低聲述說的鏗鏘。
走到放映廳小憩一會,看著屏幕里的木心,我已不能再開口。他不要華麗,不要濫情,筆下的文字永遠質樸。起身走去,到展館下的咖啡館買一杯咖啡,入口的苦澀,隨之而來的醇厚,我看著落地窗外的水簾,與陽光交織一起,在水紋中閃爍。在光暈的眩目間,我思索著。
木心是一位與時代格格不入的作家,在我看來,他有著自己的風格,游走在每個偉大人物之間。文學作品也伴隨著東西方的交融,有著不一樣的韻味——獨樹一幟又保存著自己的風格,儼然是一朵璀璨的奇葩。木心的詩,給我最深的感受,是東方與西方的粹融。他的詩歌,即不在中國文化的地域里,又不在西方文化的地域里,就像過去與現在的中立者,一邊牽著前面,一邊牽著后面。他的詩永遠孩童,永遠浪漫,在咿呀中講述著淡淡的一生。
在美術館光線與陰暗間,我恍然失神,在黑與白的字跡間,我唯一能做的只是黯黯嘆息。嘆息才華的遠去、嘆息歲月的暗逝、嘆息文學的魅力。
當我走出美術館,暮色已來,在紀念館買些木心手稿的卡片,便在烏鎮閑逛。天幕上交融著紫霞與橙光,走上石橋,底下流淌而過的是幽幽綠波。船夫搖著槳,小船隨暮色一同流去,蕩起的波紋惹得黑磚白墻下小魚游動。但我居然覺得恍然隔世,來了,去了。是否回到了原來的故地,是否我仍是當初的模樣。我曾想著再也不要回來,但時光將我帶回已經不是原來的地方。我沉默,沉默著走去。
那個難過地說再也不要回來的老人最后回來了。
一切都還好,也還好——烏鎮等回了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