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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作家王威廉:為什么ChatGPT要撒謊、像小說家一樣虛構回答?
更新時間:2023-05-16 來源:南方網
編者按:
王威廉說,被人介紹說他是一位科幻作家時,他感覺受之有愧。
他給出的理由是,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典型的科幻作家。2021年出版的小說集《野未來》,出版社給其打了一個“科幻現實主義小說集”的標簽?!兑拔磥怼返拈喿x體驗,的確區別于其他的科幻作品。裝滿攝像頭的房間、機場的時空隧道、地圖上的影像、性別轉換的人……就是在這些日常存在的裝置之上,他帶我們騰飛起一點點——被迫適應飛速迭代更新的科技的人們,卻未來得及建立與之匹配的精神世界,而掉入在這種落差之間的我們,又該如何面對這些被蒙蔽的問題、屬于當下的問題。
2023年行至5月,春節期間《流浪地球》《三體》的熱議,緊跟而上的是以ChatGPT和Midjourney為代表地AI工具的火爆,并引發了關于AI本身、創作、人類工作以及某些終極問題的一系列探討;而剛過去不久的清明節,“復活”親人、數字生命的話題也再次被提及;最近正在上映的《宇宙探索編輯部》,和《野未來》竟有著相似氣質,那些科幻世界里轉圈的年輕人,不約而同各自消失在山洞和隧道的盡頭……
《野未來》是一部科幻系列中短篇小說集,其中所收錄的11個故事由近及遠,從GPS技術對生活和回憶的影響,屏幕對人與人真實聯結的破壞,到記憶備份對記憶真實性的篡改,信息汪洋對情感和體驗的損害,再到人類對黑洞對太空的探索……專注現實題材的王威廉,首次將自己擅長的物理學、哲學和人類學思考,融入小說,從消費社會的角度,來演繹科幻對人類、社會產生的影響。
在這樣一個節點,“在南方”邀請到了王威廉。他是探討這個話題的一個非常好的人選。他在千禧年前后念大學,從青年到如今,完整地經歷了互聯網、移動互聯網以及正在經歷的人工智能的當下。與此同時,他從馬和羊在縣城散步的西北草原來到現代化的海濱城市,在大二時由物理系轉入人類學系,后來又讀了文學博士,在人人都說“文學已死”的時代想要成為一個作家……大學、城市、文學、科技、南方這些宏大的詞匯如此具體又集中地作用于一個青年人身上,而這一下來就是就是二十余年,投射在他如今地創作中,投射到未來去。
于是我們由20年前從德令哈出發地那趟火車開始,像在草原上奔跑、大海里游泳那樣,漫無目的地聊起這種種。你會發現這一切都鉤織成一個大網,環環相扣。王威廉曾經所說“他(寫作者)所看重的是如何表達,而不是為何會如此表達”,也是在批評家楊慶祥的提醒下,他意識到“南方之南的地理環境,居然不僅滲透進了我的日常生活,還滲透進了我的思想構建?!边@一次的漫談,所涉及到的科技與日常、年輕人與文學以及南方經驗這幾個話題,在王威廉這位正在生長的作家身上,過去、當下和未來因此折疊,話題也就互相纏繞、碰撞,生發出新的意味和討論視角。
南方網:我們先從地理坐標聊起吧。拿到中山大學錄取通知書后,從小在西北長大的你,當時對南方有什么想象?
王威廉:我祖籍是陜西,生在青海省,當時沒想到中山大學在廣州,還新建了一個珠海校區。我打開地圖一看,發現珠海在海邊。再看看地圖上自己所在的位置,從西北到東南,和它連成一個對角線。我要先坐火車到鄭州,再南下廣州,一共得坐50多個小時。一路南下,衣服也一件一件脫。過了湖南后特別熱,就換上了背心。我覺得好怪,因為在北方老頭才穿背心。
我們先到了廣州火車站,然后坐大巴去珠海,進入到珠海市區后,感覺這個城市特別干凈,一塵不染??赡墚敃r太累了,我就想,在這個馬路上睡覺都可以。
我們是第一批抵達珠海校區的學生,感覺一切都是嶄新的,猶如夢境一般。有一種失真的感覺。
后來我發現,西北的大草原和珠海的大海,它們是相通的,顏色不同,但都是一望無際。我去年回中大珠海校區做活動,曾經震撼我的號稱亞洲第一長教學樓,已經變得那么陳舊、斑駁,被包裹在幾座光鮮亮麗的新樓背后,像一個要被藏起來的見不得人的老破東西。古人說樹猶如此,人何以堪?那種觸動我的嶄新、現代的氣質都消失了。
南方網:大學你還做了一件看起來挺關鍵的事情,大二從物理系轉專業到人類學系。當時是如何做出這個決定的?
王威廉:我原來的夢想是當物理學家,后來也算是如愿以償就讀理論物理這個專業。但上大學是我第一次離開家,又離家那么遠,會有一種強烈的孤獨感。當時去中大圖書館讀書,真正打開一個文學世界,也讓自己重新矯正自己的人生選擇。
讓我真正下定決心轉專業的是大一的時候參加全國重點大學征文比賽。要是能奪得中山大學第一名,就能去北大參加比賽。沒想到自己真的拿到第一名。
南方網:你當時寫了什么?
王威廉:寫了一首長詩,好像叫《詩人、網絡、玫瑰》。那時候網絡這種新興的科技現象,我也有關注到。
南方網:當時你們每個人已經有電腦了嗎?
王威廉:一開始沒有。學校的圖書館有機房,但有時間限制。到到大二情況很快發生變化,一半以上的學生都有了電腦。網上一切對我們來說都是新奇的我當時也加入了一些文學社區,比如榕樹下。包括第一次用QQ,上網的很多都是大學生,大家年齡差不多,加了好友,網上聊了聊,就開始互相寫信,成為筆友。
南方網:先成為網友,再成為筆友,這真的有點魔幻。
王威廉:后來個人電腦流行后,大家就不再寫信了。那時候大家對于網絡世界都是一種成癮狀態。
南方網:感覺你那時候好幸福,20歲前后,到一個很發達的城市,疊加網絡世界,各種體驗都是嶄新的。
王威廉:對我的轉折確實影響特別大,人生好像攔腰截斷了。比賽得獎讓我能說服學校、家人和自己去從物理學轉到人類學系。當時各個學科之間壁壘森嚴,并不鼓勵大家換專業?,F在中大中文系每年還會接觸到很多外專業轉系過來的學生。
南方網:現在還會有人主動轉到中文系嗎?我以為大家都不關心文學了。
王威廉:你低估了,還是有很多學生轉系過來。我認識西北大學教創意寫作的老師,招專碩學生,來自各種各樣的學科——藥學、化學、物理、材料,各種各樣。
所以我曾經說,創意寫作不僅僅要培養作家,還要培養寫作能力,最重要的是要呵護同學們的夢想。作家不是一個職業經驗,而是一個夢想。我也一直在踐行這句話。
當時轉系之后,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完全靠著寫作來生存,一直想的是我要一份職業來養活自己,然后再來寫作。當一個人很年輕的時候,說我是一個作家,你的立場在哪里?你對世界的理解太淺了,沒有進入到社會內部,根本不知道世界運行的規則和那些隱秘的部分。我渴望的那種作家是緩慢生長型的,他的寫作讓生命得到成長,他的生命經驗也在推動寫作的成長。那種交織的東西讓我很著迷。
我不想當一個純粹的作家,反而還特別符合今天這個時代。因為今天作家已經不能被稱為一個職業,文學承載的東西跟過去已經不一樣。今天完全靠寫作來養活自己的作家,我的朋友圈里沒有。
南方網:你會怎么跟你的學生們說?
王威廉:也是這樣說。我希望他們能先生存,再發展,然后再寫作。如果你想寫作的話,任何現實的問題困境都不能阻攔你。有了這個夢想,也許永遠存在自由的可能性,要是沒有這個夢想,也許就徹底被打趴了。它不僅能幫助你平衡跟世界的關系,還能讓你能理解生活,和生活和解,而不是在某些情況下完全被碾碎——那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情況。
南方網:現在學生的寫作有沒有呈現出某種趨勢,比如大家都關注同一個母題或者情緒?
王威廉:有,校園主題是永恒的,雖然沒有曾經那么風靡了,但對學生來說還是很重要。第二就是高科技時代對他們的影響下,科幻作品能占到五分之一。他們可能長期玩游戲、看科幻電影,就主動來寫科幻,也寫得很自然。我之前提過科技現實主義,在《野未來》出版后,出版社直接冠名為“科幻現實主義”,有些人不理解,覺得是搞噱頭,認為科幻和現實本來就格格不入。但我覺得也沒有問題,因為科幻已經落實到我們生活的細節里。孩子們寫科幻也是從現實出發。有一個故事挺有意思的,寫出了青春期孩子的那種焦慮心理和人際交往的壓力。故事里,人們突然能看到每個人頭上有一個數字,那個數字就是你和這個人能打交道的次數。
南方網:這個很有意思,讓我能馬上代入自己,去想象你頭頂上的數字。我看《野未來》的時候,也覺得都是當下正在發生的事情,不需要有任何技術或者專業上的理解門檻。
王威廉:對,所以別人說我是科幻作家我也不拒絕,但這個前綴我是受之有愧,因為我也不是一個典型的科幻作家。在《野未來》里我關注的是已經產生的科技對我們的影響。比如,我對攝像頭很感興趣。到底誰在看?攝像頭背后可以沒有人。你可以設想,攝像頭完全覆蓋地球表面,我們每個人都是楚門,它會產生很多悖論。比如把我們的世界用視頻原封不動記錄下來,是否就證明我們人類歷史就是真實的了?《野未來》的第一篇《不見你目光》就是寫的這種。它一方面是對人的侵犯,另外還有視角問題。小說里,它是360度無死角地監控,那就意味著它不是從一個人類的視角來看你,它可以從任何視角來窺視人類,在這種窺視下人類變得非?;恼Q。這種視角的變化也會讓你的生活解體。
南方網:某種程度,作家也挺像一個攝像頭,從各個視角去看。
王威廉:但作家不是攝像頭。作家看是看了,但最重要的是它處理器的問題,他要對觀看的東西進行反思。好的作家一定是反抗的、猶疑的,甚至是曖昧的,在這種曖昧里慢慢審視和挖掘。
南方網:你剛剛提到文學為弱者發聲。我今天看到一個和ChatGPT相關的新聞,提到它背后的那套審核機制,會將很多和暴力相關的語言過濾掉,同時產生一個問題,就是這些負面言論很多都是弱勢群體發出來的,但在AI這里反倒被遮蔽掉了。
王威廉:是的。人工智能不可能是客觀的,很多人覺得機器比人類理性,但我們現在的機器都是基于人類給它的信息碎片,我們給他提供的養料就是這樣的。人工智能是二級生命,它沒法直接在大自然中誕生,而是在人類文明的金字塔頂尖誕生出來的,它必須要通過一級生命,也就是人類生命才能汲取營養,獲取自己的生命。所以人類的偏見會對它的影響更大。大自然對人類還有一種糾正,但是人工智能得到這種糾正的機會更少了。
南方網:那是意味著更危險嗎?
王威廉:對普通人來說是更危險了,但目前還是被人所掌握,尤其是被更有權勢的人掌握。
南方網:最近比較火的幾個AI應用,你的體驗如何?
王威廉:確實很出乎意料,ChatGPT的判斷能力很強,非常有條理。你問一個問題,它至少能提供三點。整合資料的能力沒得說,整個網絡都是它的記憶存儲器。它來寫一個書評,甚至都能超越九成的人。
同時我們人與人之間的交往越來越去人性化,回歸到非常原始、直截了當的那種模式。另外一方面,AI的語言模式越來越人性、“懂禮貌”。因為我們要賦予它這種東西,才能給人類帶來更好的交互。另一方面,ChatGPT的翻譯做得很好,它本身就是語言模塊的訓練,掌握了元語言,可以對所有其它語言進行轉換,某種程度上,它已經掌握巴別塔了。
但讓我覺得詫異的地方是,它會虛構、會撒謊。從表面來看,這種錯誤可以理解的,因為它就是按語義生成的邏輯編造一段話。不可理解的部分是,它為什么要這樣做呢?它明明可以說資料不足,或者查不到相關內容,明明可以誠實一點,它“撒謊”的動機又是什么?如果沒有動機的話就更不符合邏輯。同時,生成的錯誤答案被傳到網上,就污染了互聯網,構成一個資料的自我循環的證明,人類的信息數據庫就亂了。
南方網:現代科技對你本人有什么影響?比如你會限制自己對于手機的使用時間嗎?
王威廉:我有限制過,比如一些短視頻平臺會提醒你使用時間,但我們都毫無感覺地劃走。
在信息時代,你會有一個幻覺,就是你可以做很多事情,既可以在這里開會,又可以同時看書,還可以和別人聊天。但我們的體驗感沒有那么深入,今天一件讓你覺得刺激、震撼、好難忘的事情,第二天就被新的刺激覆蓋。每一天和前一天的關系被打碎了,生命不再是一個整體。
南方網:你對孩子的教育上,會有什么限制或者引導嗎?
王威廉:我家人特別抗拒讓孩子接觸電子產品。但我這方面還是開放的,我覺得要讓她盡早去接觸這些東西,適應信息社會,因為外部環境已經是這樣了。另外一方面我覺得文學教育很重要,我女兒愛聽“小愛同學”。小愛同學其實也是一種人工智能,我女兒會自己開機,喊“我要聽《西游記》”,她其實已經聽了好幾遍了。我們有時候給孩子說太多道理,還不如以故事的方式教育她。
南方網:你女兒有沒有定義過小愛同學和她的關系?
王威廉:沒有定義過,她覺得小愛同學好傻,還嘲笑她。她會跟小愛同學聊天,有時候孩子惡作劇,就會說讓小愛同學模仿一個放屁的聲音,然后小愛同學真的就會來一個。這我也沒想到,我說你還真會玩。她就笑,很開心。我覺得很有意思,他們從小就生活在這樣一個人工智能的環境里。
王威廉,文學博士,中山大學中文系創意寫作教研室主任,兼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名譽教授。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廣東省小說創作委員會副主任,廣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出版小說《野未來》《內臉》《非法入住》《聽鹽生長的聲音》《倒立生活》等,文論隨筆集《無法游牧的悲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