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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懷執念的精神苦旅 ——讀彭爭武的詩集《尋找》
更新時間:2023-05-05 作者:曾海津來源:廣東文壇
詩人彭爭武“半生的時光”,大多是在南方,在東莞度過,是在寫詩中度過的。他的詩通過隱寓和象征來詮釋,充滿獨特的情感表達和心靈體驗,涌動著的廣闊的詩意空間,總是能從平凡生活中探尋出生命的意義,在廣東詩人中獨樹一幟,具有很高的辨識度和影響力。
夜又包圍舞臺 ?舞臺下你我逐漸散去
已無人留意臺上的故事了
舞臺也不會 ?留意臺下的觀眾
觀眾總是來 ?總是去
來的有我們的前輩 ?去的有我們的下代
還有我們共同 ?正在慢慢消耗的時光
這是你我的舞臺 ?黑夜存在 白天存在
我們一直在舞臺上尋找 尋找可以寄托的
人和物 ?物和事 ?事和人
更多時候 ?我們就守著舞臺
看著我們燦爛的笑 燦爛的笑著一路消失
? ? ? ? ? ? ? ? ? ? ? ? ? ? ? ? ? ? ? ?——《舞臺》
當我打開彭爭武的詩集《尋找》,首先讀到的是《舞臺》,詩人用隱喻等手法把一個霧里看花般的舞臺掛在禪意的枝頭,富于詩意和彈性。事實上,物質的生存環境制約著都市外來人的生活舞臺,喧囂的塵世掩蔽著各色人的面目,心理的疏隔是都市人間情緣的薄涼,在詩人筆下是夜色下人潮退卻后的舞臺。詩中的笑,是詩人對內心孤獨的自我消解,呈現一種生命的達觀和釋然:無論是誰,都是舞臺上表演的過客,舞臺上的角色和舞臺下的觀眾,終將一別兩寬,各奔東西,遺忘和孤獨最終是人生歷程的主旋律,而只有心跳的聲音對人生是終生的陪伴。
海德歌爾說:“詩人的天職是還鄉”,彭爭武的詩充滿詩意和鄉愁:
一間典型的湘西小木屋
滕蔓爬上屋頂
綠色迎著陽光 ?一只禿尾巴的狗
慵懶橫臥門口
屋前屋后撒下土豆 ?花生的心愿
我獨自打開書
就打開了半生的時光
這么一間小木屋
就霸占了我所有的記憶
讓我幾十年來思索
如何打開行囊
如何帶上火車
如何種在城市
? ? ? ? ? ? ? ? ? ? ? ? ? ? ? ? ? ? ?——《一間小木屋》
那“滕蔓爬上屋頂/綠色迎著陽光一只禿尾巴的狗/慵懶橫臥門口”的湘西鄉村小木屋,是聯通詩人心靈的秘密隧道。精神苦旅是詩意的播種,懷著詩的種子,詩人彭爭武從小木屋的夢中出發,用彩色的蝶翅在莞邑大地劃出一方春天的花園,播下詩意的種子,讓千萬顆漂泊的靈魂在種子中棲居,棲居在詩意蕩漾的東莞都市。我試圖從這“小木屋”找到一扇進入詩人心靈的門,便發現了在詩意虛幻中呈現的詩人真實的生命軌跡。
這條軌跡從上世紀70年代的湖南平江延伸而來,在華南重鎮莞邑大地扎下了根。這根,源自一座文化之城。那是歷經汨羅江水浸潤、詩圣安魂之所,彌散發著詩意芬芳,那是屈原和杜甫的不朽的詩魂氣息。
這氣息,是故園的春風,拂拭一顆詩心,在成長中以生命年輪飛翔,飛向上世紀90年代中后期的東莞熱土。就這樣,彭爭武與成千上萬的打工者,帶著青春的夢想,帶著詩意人生的想象和向往,來到了東莞,開啟了他青春追夢的人生新航。
航行在南方、在東莞這片詩歌瀚海中,在詩意的海中,生命之舟宛若遠航的樹,為懷抱的執念遠航,在遠航中尋找,在凡庸的生活工作尋找旭日擎起的曙光,尋找勒杜鵑點燃的火焰般的春光,尋找山雀子掠過旗峰上灑落的銀鈴般的音響。詩意,就在街巷穿梭中不經意邂逅,猶若偶爾在夜色中仰首望見城市蒙塵的星星,如約而至,照亮寄居的生存環境:
搬入這臺黑白電視機
54平方米的房間
頓時緊張起來
桌子凳子椅子全都側著身
挪位置
側著身的還有妻 我
八個月的兒子
窗戶上那株仙人掌也不例外
偏著頭往外伸
在這城市三十年
我就側著身子三十年
雖然兒子時常還記得回來看看
但我的腰和雙眼
至今說不出為何
莫名的一陣陣疼痛
? ? ? ? ? ? ? ? ? ? ? ? ? ? ? ? ? ? ?——《寄居》
心跳的聲音,在彭爭武筆下遂成生命之詩,寄存于他流動血脈的節律里,寄存于城市冰冷的風物里。“側著身的還有妻/我八個月的兒子/窗戶上那株仙人掌也不例外/ 偏著頭往外伸”,寄居的體驗中,傳達了一種城市生涯的漂泊性,既是空間的,又是時間的,詩人只能在逼仄的居室里感受疼痛,它使人們在空間的范疇中不由自主地產生一種時間上的回溯感和延伸感。幸好詩人有詩,因為詩的寄存,城市有了溫度。有溫度的城市,才能寄存一個外地人的家。作為寄居于城市的詩人,靈魂一直在漂泊的路上,詩歌成了靈魂漂泊的行李,成了點燃血液的火焰 ,耶是溫暖的手在心弦上的撫拭,是內心無人闖入的精神自留地,是在人心上打開的窗口。
詩集《尋找》詩收入了作者近百首詩歌,講述著外來人成長的故事,故事中的片斷,與詩人自身經歷銜接,在生命的感知與回憶中打開異度靈性空間,梳理成一個時代的變遷史。彭爭武的詩中有相當一部分是以城鄉沖突為題材的,而考察這一部分詩作對于我們剖析詩人對待城鄉的態度有著重要的心靈史價值。不省略苦難的經驗,也不厭棄那些破敗的遭際,撫平了怒氣和怨恨之后,以寬廣、仁慈、沉靜、簡省的語言來審視來路、尋找未來,進而讓一個人的生活與一個時代如此膠著在一起,同榮辱,共進退,這就是詩歌的生命,也是一個詩人之所以成為詩人的精神證據。”置身在這部心靈史中,詩人在對生活與生命的審視與思考中,完成審美體驗與靈魂燭照。
沿著靈魂燭照之光,詩人返回生命最初的家園,心靈發出囈語:“還是讓我站在這里吧/成為這山里的樹和木/一棵棵依靠著/就象依靠著一段段往事/生活隨時/隨便望望/就看見愛我的人在老去還有/我愛的人在蒼老”(《眼里坐滿了往事》)彭爭武的詩充滿細膩的情感,讀著讀著不知不覺令人震撼。一種歲月滄桑感和無奈感,以魔幻現實主義的色彩,在愛人的容顏上演繹和流變,詩中細膩的筆觸,把那種“衣帶漸寬終不悔”的愛戀刻劃得扣人心弦,襯托出底層民眾活著的況味一種人生苦短不堪回首的凄然油然而現。這份凄然之情,更是在《活著》中體現得淋漓盡致:
父親把自己丟進染缸
一排排白布迎著黎明
就依次展開了
波浪式的白布
如廣闊而空曠的原野
世界上的斑斕
就從父親的光腳下一個足印
疊著一個足印延伸
在農村 這叫染布
而父親說 ?這叫活著
活著的人
每天只能在白布上
點點涂抹著自己
我腳上已是正宗黃牛皮鞋
無法再從白白的布上
尋找色彩
只能遠遠看著父親
還在白白的布上
不緊不慢地跳著
鮮紅的腳印如大雁行行排列
活著 只是換了一種方式
滿目的中國紅
清晨 我將皮鞋擦得锃亮
準備出門
? ? ? ? ? ? ? ? ? ? ? ? ? ? ? ? ?——《活著》
彭爭武借染布隱喻生活,回想當年,為了“換了一種方式”,詩人“將皮鞋擦得锃亮”,就這樣揮一揮手走出家門。也許是因為在命運的白布上他看不到自己想要的色彩,他要選擇去遠方,是遠方的風景啟動了他決計遠行的執念。詩人探尋生活脈絡和生命初心,并試圖用初心連通世界與自身生命基因的銜接口,并完成生命身份的重新確認,這種確認是基于詩人既往的打工詩人身份而完成的。《活著》所濃縮的,其實是漫長的時間和空間,出門所昭示的,正是一種亙古般的漫長尋找信念。
如果說詩人早期的“打工詩歌”創作大都是內地農村青年在沿海都市謀生的故事的精神投影,那么這本詩集《尋找》則是時代現實的烈日對新都市人格的烙痕,為上個世紀百萬南下務工的青年的精神涅槃簽證,在轉型的渠道實現身份重新認定,為城市安居樂業奠基,為一個時代塑像。著名詩歌評論家燎原指出彭爭武“用這部《尋找》,承擔起當初為那片‘新大陸’所召喚的外省青年下半段故事的講述。隱約或凸顯其間的少年史、青春史、奮斗史,以及與之密切關聯的鄉村史、夢幻般的新興城市史,卻以具體的個人標本,勾勒出一個時代的歷史性變遷。”它是一個存活著的標本,在它的地層深處沉埋著社會轉型期的陣痛,而在它的地表則負載著新時期一代漂泊在鄉土與都市間的知識分子艱難的心路歷程。
活在城市,外在的一切不是詩人的內心花園,詩人的內心在遠方父親電話中的聲音是親情牽掛的疏離和悵惘,是生命的失落和難以承受之重:
父親的聲音
越來越輕
語氣越來越慢
父親不再提天氣潮濕傷風腰疼
父親不再提稻谷小麥黃豆收成
父親不再提村里提留教育集資稅收
父親甚至不再提
假化肥假農藥假干部
父親的平靜
使這千里的電話空間
沒有一絲雜音
這讓我多一份欣喜
這也讓我接下來無法想象
掛機的一瞬間
咳嗽竟然破空而來
一浪接一浪
驚得話筒懸在當天月夜
至今還在不停晃蕩
? ? ? ? ? ? ? ? ? ? ? ? ? ? ?——《晃蕩的話簡》
晃蕩是詩人描摹的大時代下外出務工群體奔走的縮影和心靈軌跡,是一份自醒的自我調整之后思慮的凝重,在生活細節碎片、心靈記憶刻痕中重組生命感應器,感應出苦難的歷練、枯蓑的時光風物,通過洗練清新的語言打磨,磨成直面人生的鋒刃,在內心的共鳴中迸濺靈魂的力量,注滿詩人的血滴,在生命囿閉的內部尋找精神出口。父親已經越來越蒼老,“掛機的一瞬間/咳嗽竟然破空而來/ 一浪接一浪/驚得話筒懸在當天月夜/至今還在不停晃蕩”,作品通過細節的刻畫和夸張的手法,審視親情,讓人感動得涕淚漣漣。詩人反思來路,凝睇個人的情感和足印,雖然被時代風雨打濕,卻在詩中顯影,成為詩人精神的二維碼。
當我們用生命的觸角去掃這二維碼,那南下青年苦汗淘金的歷程、那懵懂少年、躁動青春、奮斗渴望的交集,那古老鄉村與新興城市的切換,剪輯拼湊一幅昭告世界的生命大幕,呈現一個詩人的執念:在真實的世界創建虛幻的世界,在虛幻的世界凸現真實的靈魂。當靈魂的燭照完成生命的審美體驗,一個君臨現實之上的美麗存在便還原成一條遠涉的旅程,這是詩人彭爭武在尋找靈魂家園之途中心懷執念的精神苦旅。
彭爭武的詩是東莞詩群的一道獨特的亮麗的風景,他把大都市、鄉村與情感等元素注入現代性的風骨和傳統的風韻中,既力求詩歌的內核充盈大氣象與美好的情愫,又讓詩歌香火廷續故園的炊煙,猶如飄逸大地生態靈氣的情愫,流逸于一片金光熠熠的土地——全國性制造業和現代化城市,中國改革開放前沿窗口,這片土地創造出舉世矚目的"世界工廠"。彭爭武懷揣一顆詩心在這里靜憩與放飛想象,遙遠地感應故鄉泥土的體溫,從最初埋下的臍帶里傳導而來的一種與生俱來的鄉戀情懷,把靈魂的溫度沁入我們的血液,讓我們的心靈品味出綿延不絕的詩意。
生命中流淌的詩意情懷,是人世間最美好的事物的組成部分,也是人類精神生命中最高貴的部分。《尋找》曾獲第二屆“全國十大勞動者文學好書榜”。評論家謝有順認為《尋找》是詩人彭爭武“一次艱難的自我確認。那些人生細節、心靈記憶,在詩歌寫作中被聚攏、打量、省思、塑形,更重要的是被平等對待。”確實,在《尋找》里,則是一脈生命的長青藤,結出一顆顆成熟種子。種子里是一顆詩心,這顆詩心“種”在了都市,長成了東莞詩壇的一棵大樹。然而樹的根,卻依然牽縈著生命原鄉,并在異域延伸成城市的路。走在這條路上,彭爭武完成了初心的回眸、靈魂的救贖,擎起了自己的果實和自身命運星宿。彭爭武是一名優秀的詩人,那果實,是彭爭武生命之詩的結晶,它的光亮為一座城市添彩,它的重量,為一種人生增值。這人生,就是尋找的人生,就是詩意的人生,就是孜孜不倦、心懷執念地對詩神追隨的精神苦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