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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到荼蘼
更新時間:2023-05-05 作者:梁紅來源:廣東文壇
回想起來,快20年了吧。
深棕色,蕉葉式,蕉葉的邊像波浪,有不易覺察的暗紋,七根絲弦,安靜優雅地臥在上面,讓人一見傾心。輕輕一撥動,內斂沉靜的隔世之音,在指尖下緩緩流淌,感覺就是意識流,沉潛到有高山流水的年代。
這就是我要的那張古琴。為了它,我等了好幾個月。不知道,斫琴的琴師,在打造它的時候,有沒有設想過,它會落在誰人之手。任何一張琴,都有獨特的造型和音色,世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兩張琴,和誰有緣,被誰看中,恐不是斫琴的人可以左右,正如人的命運,遇上什么人,遇到什么事,造化如何,不是生養你的父母可以洞悉。我的手指撫過那七根絲弦,它低沉柔緩的音色,生生地擊中我。塵世中沒有別的樂器有這樣的聲音,這是只屬于古琴的,需要心靈完全沉靜,沒有喧囂附體方能領悟并且一聽傾心的表達。
在遇到古琴前,曾迷戀古箏。
學箏前兩年,我姐姐因為懷疑患上某種絕癥來到廣州住院。而在此前的6年,我戎馬一生的父親,因為這種絕癥離世。在姐姐生病前的很多年,無論獨自在廣州的我遇到多少磕磕絆絆,從來沒有相信過有“命運”這種東西的存在,所有的難過和難熬,不過是忍耐到“守得云開見月明”,只要時間過去,自然水清河晏。那時候也不彈箏,在無數個夜晚,在電腦前碼字,這些文字換得我內心的安穩和歡娛,并因此而獲得我所心儀的職業。在姐姐住院的20天里,我恍惚感覺到命運露出的獰笑。在把醫院的儀器折騰一遍之后,結論不是絕癥,只是一種已經多年沒有聽說過的結核病。我很疑惑,為何醫院不一開始就用活檢的方式來確認,而要動用那么多的儀器,做如此多依然無法確診的檢查。多年之后,我才明白,那是命運的預警。
那之后,我開始彈箏。并沒有天賦,也不算勤奮,只是空寂的屋子里總算有一點我喜歡的聲音。也許自那時候開始,我已經意識到在我的生命中,青燈黃卷是命定的結局和淵藪,我逃不過,除了文字,總要一點可以陪伴的,可以娛樂自己的聲音,或者方式,來打發以后長長的孤寂的時光。
多年后,歷經滄海桑田,才發覺,那箏聲,于我,原來過分明亮。
貝多芬說,“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我沒有那樣的氣概,我只是沒有選擇地做了砸石頭的雞蛋,并且差點選擇了從25層的高樓將自己當雞蛋一樣砸下來。
那個夏天以及接著的秋天,廣州非常熱,但對于我,卻異常的寒冷。曾經這樣自信地以為,獨自撫養一個孩子,做一個孤寂而自強的女子,并非一條走不通的道路。但是命運卻以一種毀滅性的姿態,把我一下子扔進一個四壁高墻的枯井。忽然一個早晨醒來,一向在乎儀容的我,變成了眼瞼下垂、雙眼變形得恐怖如同鬼魅的女人。整個世界在我眼里都是歪斜、重疊的影象,分不清前后遠近,沒有立體感,是扁平而錯亂的圖象,那種恐慌和恐懼,無法言說。沒有體會過過馬路看到的斑馬線完全是浮動的曲線,遠近的汽車都是一堆重疊的影子,并且分不清究竟離自己有多遠的噩夢的人,其實并不知道“恐懼”的真實含義。
醫生說,眼睛本身沒有病變,去查原因。原因是什么?可能是頭部腫瘤,可能是甲亢或者糖尿病,可能是重癥肌無力。醫生看著檢查結果——所有的指標都正常得匪夷所思。厚厚的一沓病歷,各種檢查,我比當年我姐姐折騰的儀器還要多,可是,光看結果,那是一個多么健康正常的好人兒。專家們沒有見過如此詭異的事,如同我忽然變得詭異的面容。
那時,我再次看到命運猙獰的笑。一個曾經在大學的舞臺上扮祝英臺跳《化蝶》的女子,一個習慣在文字和音樂中流連的感性的女子,曾經那么驕傲不肯低頭的女子,命運用如此殘酷的方式,一夜之間,將她所有的矜持驕傲碾為齏粉。
有一個角度可以減輕重影,那就是脖子后仰25度,以仰望星空的姿勢睥睨眾生。于是,那段時間,那條馬路經常會出現一個戴墨鏡消瘦的女人,抬著下巴,仰著脖子,姿態如準備英勇就義。依靠這種姿勢,我能夠獨自出門,穿過馬路。哪怕是黑夜,我依然戴著墨鏡。有一夜在公共汽車站,下雨,幾個人詫異地看著戴墨鏡的我,他們肯定在想,這人又不是明星,這種奇怪的姿勢和穿戴,是精神有問題吧?
風吹過,我是一桿隨時可以折斷的竹子。倒還是不倒,完全取決于當時的意念。
以后長長一段日子,我選擇沉默,不說話,不見人。
女友介紹了一個民間醫生。我每天從這個城市的東邊坐一個多小時公車,去城市西邊這位醫生的家,推拿。然后嚴格按照他的配方,喝各種湯。我對這段日子的記憶,是一天24小時,我16個小時在睡覺,4個小時去推拿——包括在路上的時間,剩下4個小時,都在吃喝。臉上永遠是黃黃的藥水,身上散發著一股跌打藥膏的氣味——我自嘲地想,什么叫黃臉婆?我就是活招牌。那醫生用他的祖傳秘方配制的藥水推拿,他的手所到之處,我像進了渣滓洞,痛得想痛扁他。那醫生的說法,我身上所有經絡都不通,血氣虛得無法養神經,隨時可能Game? over。那是一段像活尸般的日子,“活下去”是唯一的內容和意義。
一直希望從此刪除這段記憶,就像做了個噩夢,醒來最好快快忘卻。但是命運卻像《論語》,要求我溫故知新。
那一年底,在疲勞與焦慮的襲擊下,再次病倒。這次什么方法都不管用了,無奈之下,去了北京。
明知希望渺茫,依然輾轉各大醫院,以及同學介紹的給大人物做保健醫生的名醫。在某著名醫院,我好不容易掛到著名專家的號,等了一下午,終于輪到我,忐忑推開診室,看到一個閉目養神的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我坐下來,他并不看我,說:“有什么問題你說吧,我有點累,但我聽著。”
我陳述了大概五六分鐘,他開始低頭寫處方,邊寫邊說:“你這問題啊,既然找不到器質性的病變,那么就好好養著。我開點滋養神經的藥,你先用上。”
他抬頭把處方給我,透過墨鏡,我忽然看清了,他的眼睛,竟然也是斜的!
出了診室,我穿過兩邊都是病人的長長的走廊,離開醫院大樓。外面陽光正好,是北京最美的秋季,街邊的銀杏葉金黃一片。我把藥方撕碎了扔進垃圾桶,笑得眼淚流出來,路人側目。
也許我并沒有病,只是因此多了二郎神的第三只眼,世界變得像卡夫卡的小說一般荒誕,然而,誰知道是不是另一種真實?
一個頸椎病的專家看著我的片子,說我頸椎某個位置旋轉半脫位,也許是造成眼疾的原因。他要求我戴上護著脖子的頸椎脖套,并且堅持推拿,力求盡快復位。我看著鏡子中脖子上那副枷鎖一樣的東西,想起了莎士比亞著名的高領子。有一天夜里我戴著墨鏡和“高領子”出門,上了地鐵,車上嘩啦同時站起來好幾個人,要給我讓座。我不能搖頭,只是搖搖手表示不需要。一個超過一米八的小伙子不由分說把我按在座位上,伸出手在我眼前晃,一口京腔:“姐,你看得見嗎?看得見?受傷了?”我只能仰視他,哭笑不得。
有一天忽然想,我如果把自己當不正常的,我就不正常,如果我覺得這樣其實也沒有什么大礙,為何不能仰著脖子享受生命呢?
我不再介意別人如何看我的墨鏡和“高領子”,我開始逛街,看演出,也做治療,吃各種營養品。不再執著于到底是否有人能夠治好我,能活一天,就可以躺著聽音樂,脖子后仰25度看電影。有時候和醫生說著話,會感覺到自己的游離,似乎有另一個我,隱身微笑著看這一切,如同看一場戲。
其實并不知道哪些治療或者藥品有效,或者其實完全是因為心境的改變,執念的放下,我慢慢的,一天天地好起來。就像我病的時候讓醫生莫名驚詫,我的漸漸康復,也被他們視為奇跡。
直到那個夏天,再一次在拐彎的地方,遭逢命運。
弟弟病,來廣州。一個多月里,冒著高溫,流連各大醫院。最后遇到的那位專家,說,住院吧,這是重癥肌無力。
那么熟悉的病名,那么熟悉的檢查程序。我一直對醫生說,不是的,不會的,因為我以前也被懷疑過是這樣的毛病。或許我們家族的基因,都在同樣的方面顯得分外敏感。
但是萬一呢?
我不敢動這個念頭,否則我無法再將自己撐下去。
冥冥中,我的禱告和祈求是有回應的吧。在拿到肌電圖檢查結果,醫生親口說“不是”的那個傍晚,終于松弛下來的我,回到家,忽然“哇”地吐出兩口鮮血。
我冷靜地用冷水漱口,對著鏡子抹干凈嘴角的血絲。30年前,童年的我,親眼見到我媽,在我家后院,也這樣無端吐出血來。
我曾經對自己說,我的一生,不要重復我媽的道路,不要只是在廚房里度過。我寫字,出書,我一直笨拙地努力證明,我和她不一樣。事實上,我不僅在廚房操勞,還得努力做一個盡職的職業女性,并要警醒不能提防的命運,總在某個犄角拐彎的地方,埋伏著,給我一個冷不防的襲擊。謀生不易,謀愛更難。我的人生,不如我媽幸運,我只有承擔,無論我是否還負擔得起,是否被壓垮,卻沒有一個肩膀可以分擔。
人生如戲,命運一定覺得我可塑性強,才挑我演那么費力的戲份——藝多不壓身啊。
除了古琴,我不可避免地愛上了那些純粹的看起來精致卻依然脆弱的瓷器,那些瓷器的本質,像女人的慧質蘭心。它的前身,不過是一把泥土,經過了煉獄般的燒灼,才脫胎換骨,涅槃重生,成全了“浮梁瓷器白無瑕,巧借藍色寫青花”。
千帆過盡,轉眼已是半生。于女性,是“開到荼蘼花事了”的年紀,多少曾經叱詫風云的人,此時已經沉寂無聲。于我,是下一個半生的開端,安靜地看世界的喧囂,可以心無旁騖做自己。生命中總有良辰,一壺熱茶,一只青花瓷杯,茶香裊裊中,撫琴。無論命運如何翻云覆雨,且聽那流水從指間滑過,且聽那花朵在琴弦上綻放,聽那酒狂,如何大癲大狂,醉眼將人生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