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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亮:粵語,讓小說表達更加“爽”
更新時間:2022-09-13 作者:呂楠芳來源:羊城晚報?羊城派
8月,在香港工作生活逾二十年的葛亮榮獲第八屆魯迅文學獎,他近些年來陸續(xù)推出長篇小說《朱雀》《北鳶》《燕食記》等,引起文壇關(guān)注。
2000年,22歲的葛亮從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后,到香港攻讀碩士、博士,爾后在香港浸會大學教書。到今天,他在香港生活的時間正好和他在故鄉(xiāng)南京的時間一樣長。
葛亮對歷史情有獨鐘,以至于朱天心說他有一個“老靈魂”。從成名作《朱雀》《北鳶》,到今年8月新推的《燕食記》,無不是以遼闊的大歷史作為人間悲喜劇的舞臺。近日,他接受羊城晚報記者專訪——
?十年:學術(shù)研究和小說創(chuàng)作融為一體?
羊城晚報:2011年您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朱雀》出現(xiàn)在內(nèi)地讀者面前,到今年8月新作《燕食記》發(fā)布,中間整整跨越了十年。對您而言,過去十年最大的收獲是什么?
葛亮:過去十年是我作為一個寫作者從青澀走向成熟的過程。在香港浸會大學教書,利用業(yè)余時間寫作,其實我在做的學術(shù)研究和小說創(chuàng)作是融為一體的,我已經(jīng)習慣了在研究和寫作兩種思維模式之間自由切換。我想我最大的收獲是一直在最大化地體驗生活,尋找各種寫作的可能性,特別是嘗試我的歷史觀在文學作品中的沉浸和表達。針對我感興趣的題材,我做了大量訪談和田野調(diào)查,同時也通過虛構(gòu)的寫作訓(xùn)練去填充史料的不足,努力表達“常情”在歷史邏輯中的力量。
羊城晚報:您是到香港后才開始寫作的,香港對您的文學審美產(chǎn)生了怎樣的影響?
葛亮:到香港求學的過程中我開始寫作,我想是香港這座城市給予我創(chuàng)作的滋養(yǎng)。香港的文化形態(tài)和人文環(huán)境,和我的家鄉(xiāng)南京很不一樣。可能因為南京本身是六朝古都,它的氣韻已經(jīng)融入日常生活,生活安逸又文藝,就像吳敬梓在《儒林外史》中說的,“菜傭酒保,都有六朝煙水氣”,即使下里巴人,收了工都要跑去雨花臺看日落。這樣的生活形態(tài)在我看來本身就是一種文學的表達,所以我在南京一直到大學畢業(yè),都沒有寫小說。到了香港后,實際上是進入另一種迥異的氣韻,一方面這座城市多元混雜,另一方面不同的文化形態(tài)在其間沖擊對撞。這對一個年輕人來說是一種相當強度的刺激。香港和我的“家城”南京的差異如此之大,讓我有落筆的沖動,去回望我的來處。我的處女長篇《朱雀》講的就是一個蘇格蘭華裔青年回到他祖父的故鄉(xiāng)南京留學,以“外來者”的眼光追尋南京往事,這種躬身返照的立場為我后來的寫作奠定了基石。我開始思考不同地域的文化特質(zhì),以及不同的文化對人產(chǎn)生的沖擊。這些思考融入我的寫作中,激發(fā)了我的創(chuàng)作活力。
羊城晚報:這十年,您和內(nèi)地讀者的互動也越來越頻密,這種互動對您的寫作意味著什么?
葛亮:我非常感謝我的讀者,寫作是很孤獨的事業(yè),讀者的陪伴很重要。我每部長篇寫作的周期都比較長,有時在新書發(fā)布會上會遇到以前的讀者,他上一次來見我還是一個人,再見時已經(jīng)帶著寶寶來了。這讓我覺得很感動。我不是一個互動性特別強的作者,包括社交媒體也不怎么會玩,但總有一些讀者在默默地陪伴著,任憑歲月流轉(zhuǎn),這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反過來說,我堅持寫作也是為了陪伴這些讀者,這是一種相互之間的成全和守望。
?歷史:“格物”也是為了構(gòu)筑文學的意義
羊城晚報:您是一個歷史意識很強烈的作家,從《朱雀》《北鳶》到《燕食記》,都選擇將大時代的開闔作為故事展開的舞臺。對您來說,歷史是什么?
葛亮:我對歷史的興趣,要感謝香港。很多人對香港的印象還停留在明信片式的城市印象,無外乎維多利亞港灣的璀璨樓宇所形成的天際。但我在香港生活了20多年,發(fā)現(xiàn)香港人對歷史有一種天然的敏感和尊重,他們對集體回憶的重視讓我很受觸動。也是在香港,讓我體會到歷史對一個寫作者的珍貴。在南京,歷史“俯拾即是”,三百多年前的古城磚就堆積于巷陌,這種歷史的豐厚給人帶來一種錯覺,以為歷史就是日常。這種環(huán)境下人也許會顯得蒙昧一點,因為體會不到歷史之重。可能正因為香港沒有那么綿長的歷史,香港人珍惜每一處歷史的留痕。
我們經(jīng)常責怪大城市千人一面,歸咎于全球化對人的掃蕩。但其實我覺得每一個個體可能也需要去檢視自己,我們心里到底有沒有歷史?歷史對我們來說意味著什么?這很重要。一旦沒有了歷史感,每個人都會感到彷徨,每個個體也無法體會到自身的意義所在。作為一個寫作者,重塑歷史最終是為了幫每一個個體尋找自我的文化身份。
羊城晚報:和傳統(tǒng)的“大歷史”敘事不同的是,您熱衷于捕捉歷史的“分岔小徑”,以人間煙火知著于歷史的“大動脈”,這種書寫的興趣是怎么來的?
葛亮:這里我必須提到一本書,去年剛推出中譯本的《奶酪與蛆蟲》,這是我多年前看過的一本微觀史著作。我的歷史觀的構(gòu)成很大程度受益于卡洛·金茲堡的研究。《奶酪與蛆蟲》關(guān)注“自下而上”的歷史,也就是和宏大史學、權(quán)力史學相對的“小歷史”。“小歷史”根植于日常生活,反對對個體生命經(jīng)驗的忽視。另一方面,“小歷史”不局限于復(fù)刻或還原過去,而是從具體的個人和經(jīng)驗出發(fā),走向更加廣闊的語境和時代。金茲堡的觀點對我觸動很大——他說,歷史最基本的單位是人。這種關(guān)于歷史的闡釋仿佛為我打開了通向全世界的通道。我也是在這一歷史意識的前提下開始寫《北鳶》,通過《北鳶》的寫作,我發(fā)現(xiàn)歷史敘事最終都是可以回歸到人物個體生命的基底。
羊城晚報:二十年前,作為一個年輕作家,您是如何培養(yǎng)自己面對歷史敘事時的勇氣的?
葛亮: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有一個習慣,寫作前需要做充分的資料準備,要做得特別扎實,我才愿意動筆。在我看來,面對歷史,“格物”之舉是非常必要的。雖然說小說是一門虛構(gòu)的藝術(shù),但我總覺得在長篇小說寫作里必須要以充足的案頭工作作為寫作的底氣。比如《北鳶》中有一處寫“祭孔大典”,只是一小段,但我花了很大功夫去研究文獻,包括對府縣兩祀的日程、主祭的祭辭格式、祭服的具體樣式都做了詳盡查證。這個時間對我來說是值得花的,一切從史料和田野考察中得來的細節(jié)最終都會在小說中有恰如其分的落地。“格物”不僅僅是為了接近歷史的真相,也是為了構(gòu)筑文學的意義。注重歷史細節(jié),不是為了搭建出一個最客觀的歷史場景供人觀摩,而是通過這些細節(jié)去闡釋歷史,讓歷史自己來說話。
傳統(tǒng):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抗拒“潮”
羊城晚報:有出版人評價,您是在快時代寫“慢東西”,在新時代寫“舊東西”。評論界也給您貼上“新古典主義”的標簽。您認為自己是一個“逆潮流”的作家嗎?
葛亮:我在現(xiàn)實生活中是不抗拒“潮”的,也沒有刻意往哪種類型的寫作靠近,一切都是自然發(fā)生的。我相信每一個當下都能在歷史中找到它發(fā)展的起點和淵源,所以我的很多小說其實都是現(xiàn)實對歷史的逆推。
羊城晚報:您的文字在當下有非常清晰的辨識度,如白巖松評價,“干凈但稠密,仿佛從遙遠之地而來”。這是精心錘煉的結(jié)果還是內(nèi)心氣質(zhì)的自然外現(xiàn)?
葛亮:每個人的文學氣質(zhì)都是歲月養(yǎng)成的,我沒辦法具體解釋我現(xiàn)在這種寫作風格是怎么來的。成長環(huán)境可能是一方面的原因,另一方面可能受我少年時代的閱讀影響。我父親經(jīng)常引導(dǎo)我看中國古代的筆記體小說,《閱微》《耳新》之類,那種精簡的文學審美培養(yǎng)了我對古典文字傳統(tǒng)的敏感與語感。再加上身處香港這座快節(jié)奏的國際大都市,我寫作時會刻意讓自己慢下來。寫作其實是我日常生活里的沉淀之道,可以讓我安靜下來。體現(xiàn)在作品風格上,可能就是文字比較舒緩,或者帶有古典的審美取向。
羊城晚報:但是從《朱雀》到后來的《飛發(fā)》《燕食記》,您的語言風格其實還是有所變化的,一開始可能有點文藝腔,現(xiàn)在日趨成熟和自然。
葛亮:我覺得這個變化可能是嶺南這片水土賦予我的。嶺南文化強調(diào)經(jīng)世致用,它的表現(xiàn)力很強,煙火氣也很重。浸潤在這種文化中,可能對我的語言鍛造是有好處的,這可能就是你說的自然。正如剛才所說,嶺南文化是海洋性文化,海納百川,非常自由和開放。我在寫作《飛發(fā)》和《燕食記》時,會不時用到一些粵語,語言風格上由此顯出利落且接地氣,因為保留了中古唐音,粵語本身是一種古典又精謹?shù)恼Z言,又有飽滿的民間感。對粵語的使用不僅讓小說的語境變得更加鮮活,表達上也會更加地“爽”。
羊城晚報:您覺得有哪些嶺南文化元素仍有待被挖掘和弘揚?
葛亮:包括嶺南非遺文化中的廣繡、廣彩、外銷畫等都帶有很重要的時代印記,但我覺得它們也會有自我更新的過程,我比較在意的是這個過程,而不是把舊東西強留下來。對待非遺文化,如果只是抱著文化挽救的心態(tài),覺得自己做的事情是一曲挽歌,下一步就over了,實際上你是不夠愛它的,也就無法真正做好。
羊城晚報:您的讀者中有很多90后、00后,請為他們推薦三本書?
葛亮:我想推薦三本書,都有些薪火相傳的意味。第一本是我祖父葛康俞先生的《據(jù)幾曾看》,三聯(lián)書店首版時隔20年后,由江蘇鳳凰美術(shù)出版社出了復(fù)刻版,而且是由我編的。對于想要研究藝術(shù)史,或者了解傳統(tǒng)中國文化,乃至于了解我祖父那個時代的讀者,這本書是一個很好的入口。
第二本是我很感興趣的有關(guān)中國古典園林的經(jīng)典著作,建筑界一代宗師童寯?shù)摹稏|南園墅》。這本書是童寯晚年用英文寫的,現(xiàn)在由浦睿文化修訂的版本是他的孫子、同濟大學教授童明翻譯的。跟《據(jù)幾曾看》一樣,這本書也是祖孫輩的呼應(yīng)和傳承,我覺得特別有意義。
第三本書《也同歡樂也同愁》是2010年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出版的,作者是陳寅恪的女兒陳流求、陳小彭和陳美延。她們回憶父母雙親,以一個家庭的聚散折射歷史中的國家興亡,也很值得一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