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目光》，王威廉著，花城出版社2022年3月

現代都市生活總是步伐匆匆，凝滯和壓抑的情緒不可避免地伴隨著庸碌往復的生活日復一日地野蠻生長。除了依靠哲學尋找人生的意義，現實中應該如何重尋自我的價值？?

王威廉在新作《你的目光》中嘗試對這一問題進行解答。有評論者認為，這篇小說構思獨具匠心，以頗具童話意味的純愛故事為視角，觀察時代中正在凝聚的新價值，并從側面表達出小說家對城鄉沖突等的現實問題的思考。簡單而言，它講述了客家人阿良和疍家人阿姿相互治愈的愛情故事，但它又不僅僅是一個愛情故事。故事的男主人公阿良是一個年近不惑的眼鏡店店主，他人生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漫無目的地等待。盡管不必面對物質生活的困境，但因能力得不到施展、愛好得不到滿足而陷入迷茫。與設計師阿姿的邂逅是一場意外，為二人都帶來了不一樣的生機。

故事的背景發生在以往當代小說甚少關注的華南一帶，也是時下發展正盛的粵港澳大灣區中的兩個重要城市——深圳和香港。阿良是在深圳生活的客家子孫，阿姿是在廣州成長的疍家后代，二人的命運和對生活的感悟皆與家族息息相關。小說的主線雖是阿良和阿姿的愛情故事，但他們對自己家族故事的講述在全文篇幅占比不小，因此可以說是包裹著愛情童話外衣的城市尋根文學，這份“新尋根”的特質正是作者王威廉對新南方寫作的理解與期待。披著愛情故事的外衣，探索的是人與人之間、時代與時代之間、民族與民族之間、城市與城市之間的共同點和差異性，從而為個體、宗族乃至世界未來的前景開拓了新的思考角度和交流范式。

以往品讀當代文學作品，七八成經典名作都誕生于遙遠而陌生的北方黃土地，又或伴著江南煙雨的霧色藹藹。梁鴻筆下的河南、賈平凹筆下的陜西、莫言筆下的東北……他們文學中的村莊皆以自己的故鄉為樣本，山川河流和樹木深林共同在讀者心中構建了揮之不去的精神空間，但這些極具地域性特色的純樸鄉村都與嶺南人民的日常生活多有隔閡。

王威廉是西北作家，在嶺南學習、生活二十余年，因此能把故事背景設定在自己故鄉的他者——廣州與深圳。對王威廉而言作為第二故鄉的兩個城市，無論是地理氣候還是語言文化，都與西北的生活經驗太有不同，但他能把握到城市的精神與特質，將其與故事中的人物命運有機結合，從較為新穎的角度深化城市居民與父輩宗族的聯系。他沒有花太多的筆墨去描寫逝去的風景，而是關注充斥著煙火氣的當下，對細節的勾勒和對情景的描摹極具現實感。就廣州而言，我訝異于它像是發生在與我擦肩而過的人們身上的故事，它與每一個廣州人的城市經驗、生活體驗息息相關。在珠江邊上踱步吹風，在下渡路餐廳里手持烤串大快朵頤，登上廣州塔觀賞一望無際的夜景，坐高鐵到深圳游玩……都可能是大部分廣州居民某一個周末恰巧做過的事情。

阿良和阿姿就這樣站在寫實的風景里回望，目視著迎面的江浪回憶過往。阿姿率先剖開了她不幸的家庭故事，她用盡全力想要離開壓抑的原生家庭，于是奮力拼搏攢學費去留學。阿良也坦言曾埋怨過迂腐的父親，讓全家過不上更理想的生活，自己的生活總是感到孤獨與迷惘。隨后阿姿因阿媽的意外過世而與阿良斷聯，他獨自來到廣州，在阿姿跟他提過的地方漫游，用腳步丈量城市，用目光打量風景，似乎走過阿姿在廣州一路成長走來的路，便也能窺視和體會一次她的人生。每座城市承載的不僅是風景，還有人的記憶和精神力量，“你的目光”是你看到的世界的模樣，“世界的目光”則是世界如何回望你的過去、現在和將來。

這道目光不只是限于眼前，作者還延伸到對生命與哲學的思考中去。比如阿良聽了阿姿說疍家人歷經磨礪尋找定居之處的故事，不再局限于從前糾結于個人利益得失的格局，而是對人類綿延至今野蠻頑強的生存態度倍感崇敬。結尾妹妹懷孕，母親帶著一家人上燈，破除了客家人生兒子才會上燈的風俗習慣，表達了生命世代延續的不屈姿態與不朽活力。同時，阿良也不再帶著偏見看待父親生前死守的傳統文化，因為人無法與自己的根源完全割離，對傳統的喜愛不一定是守舊迂腐，只要敢于在傳統的基礎上革新，就能激活傳統的新生命力。

人與文化的生命力從來不限于追憶，更應該著眼于當下和未來。現代主義的情緒來源于世界的祛魅，我們不斷在探討人和世界的關系中證明人是渺小無能的，未來的不確定性為我們帶來焦慮，對遙遠目標的無所適從讓我們感到虛無，由此人的情緒自然陷入一種漫無目的的凝滯中，這種凝滯可能會在不知不覺中擊垮我們的內心。幸好主人公阿良與阿姿走出了這種凝滯，他們主動把握了時代的機緣，通過歷史回望與個人經驗為設計加入新靈感，紛紛達成了自己在事業上的高光時刻。如何在變化中把握世界，如何在傳統與先鋒之間制衡，如何在既有與創新之間維穩，這篇新尋根童話給予了它的答案，或許就是那款名為“新價值”的時尚和穩健兼容的眼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