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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培浩丨為一個族群的精神偉力作證
更新時間:2022-06-07 作者:陳培浩 來源:南方日報
近年來,書寫故鄉成為當代文學重要的一股潮流。但是,多種多樣的故鄉書寫內部卻包含著多種不同的寫作路徑。以潮汕為例,近年頗出現了一批引人矚目的作品,包括:林培源《小鎮生活指南》、陳再見《六歌》、王哲珠《老寨》、林淵液《穿過小黑屋的韓江》、黃國欽《潮州傳》……這些作品各有其問題意識和寫作方向:或融入潮汕民俗元素,在都市化經驗日漸普遍的背景下挽留一種日漸遠逝的鄉土或小鎮生活;或以潮汕小鎮為背景,以傳奇故事,展示青春成長體驗、勘探世間人性;或以散文的非虛構方式勘探潮汕的歷史或文化。厚圃剛剛出版的長篇小說《拖神》以其近七十萬字的龐大體量和為潮汕族群的精神偉力作證的小說愿景,在這個潮汕書寫的譜系中獨樹一幟。
《拖神》是一軸呈現潮汕平原近代歷史變遷、人們精神嬗變的藝術長卷,作品以兩次鴉片戰爭為時間背景,跨度六十多年,采用多重視角,探索潮汕人的靈魂家園乃至中華民族的精神皈依。小說以樟樹埠的崛起與沒落為主線,著力描寫了以主人公陳鶴壽為代表的潮汕商人、商幫的命運與傳奇。《拖神》氣勢恢宏、結構獨特、想象魔幻、情節跌宕起伏而人物形象栩栩如生,這些都可圈可點。但我尤其想強調其獨特的精神指向,它不僅旨在細致地刻畫潮汕獨特的風俗人情,也不僅是為了客觀再現潮汕波瀾壯闊的近代史,而是要通過小說,為潮汕人那種向海而生的精神力量作證,這正是小說何以定名《拖神》的原因。
祭神和游神是潮汕地區獨特的民俗和民間信仰活動,拖神是正月期間潮汕諸多游神活動之一,盛行于汕頭澄海鹽鴻一帶。與一般游神活動將神明作為偶像來膜拜不同,拖神既是游神,又是通過爭奪、扳倒神偶方式進行的競技,有著人類強烈主體性元素。厚圃故鄉澄海東里鎮與鹽鴻鎮毗鄰,自幼就熟悉拖神這一獨特民俗。在他看來,拖神暗合尼采的“超人”哲學。
事實上,拖神只是潮汕眾多游神民俗中非常獨特的一例;拖神的實質依然是敬神,而非弒神。將拖神視同于現代性視域中的尼采超人哲學,其實是小說家厚圃的獨特創造。小說寫事狀物,不僅要摹其形,還要得其神。帕慕克有句話說得妙:“做夢的時候,我們以為夢境是真實的。這就是夢的定義。”(《天真的和感傷的小說家》)意思是,小說的描寫要有讓讀者信以為真的效果。但是,“寫真如真”并不算好的小說家;好的小說家常常“以假亂真”。帕慕克還說:“我們借助小說,理解以前不被重視的生活小節,這意味著將它們浸透意義,置于歷史語境和總體景觀之中。”借助厚圃作為小說家的“總體景觀”,拖神褪去其傳統色彩,浸透進現代性的意義。在此意義上,小說家不是生活的臨摹者,小說家是世界的闡釋者,也是意義的建構者。
如果只是展示民俗意義上的拖神,那是民俗學家或紀錄片要做的事情,小說家的人物恰恰是要借此提煉一種內在的人類精神。在《拖神》中,這種精神便是潮汕族群向海而生、一往無前的精神偉力。事實上,《拖神》主人公陳鶴壽等人身上所洋溢著的剛健雄渾的生命意志和主體精神,其意義不僅在于潮汕人族群,同樣也是構成中華民族精神的重要部分。就此而言,厚圃召喚拖神精神,有類于尼采召喚酒神精神,都是為現代和當代轉型中的民族靈魂凝神聚力。
還必須指出:《拖神》還包含了厚圃關于小說現代性重構的思考。在很長一段時間中,中國當代文學受機械反映論的影響,將小說劃定在“反映”的疆域,魔幻的想象力一度不受重視。上世紀80年代馬爾克斯的魔幻現實主義風靡中國,為中國當代文學帶來想象力的極大解放,魔幻現實主義在中國落地生根,莫言、陳忠實、余華、閻連科等大作家的寫作都受到魔幻現實主義的影響,廣東的青年作家中,黃金明、馬拉、王威廉、陳崇正等人也受此潮流影響甚深。問題在于,中國當代作家不僅要接受魔幻現實主義,還要完成魔幻現實主義的中國化。“魔幻”帶來想象力的解放,但想象力的解放究竟要為創造怎樣的精神敘事服務?這是作家尤其要思考的。厚圃顯然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此前,厚圃小說更多以嫻熟的鄉土寫實主義的面目為人所稱道。這反襯了他的自覺性,魔幻的想象力如果不是內在于小說的精神敘事,那么他寧可更謹慎一些。可是,作為一個小說家來書寫潮汕波瀾壯闊的近現代史,假如我們要提供與歷史學家不一樣的東西,假如我們要進入歷史和文化更深層的部分,魔幻的想象力卻又是必須的,甚至是非此不可的。因此,亞里士多德說:“詩是一種比歷史更富于哲學性、更嚴肅的藝術,因為詩傾向于表現帶普遍性的事。”(《詩學》)正是在將魔幻想象力與生命現代性結合的過程中,厚圃展示了他自身的魔幻現實主義中國化方式,也啟發著當代寫作繼續沿此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