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驛道行者
更新時間:2022-03-21 作者:陳柳金來源:廣東文壇
走古驛道,最好的方式是脫去鞋襪,光腳而行,讓腳掌在滑亮的鵝卵石上摩擦。唯有如此,才能使一雙帶著浮塵和嘈雜的腳在遠古時光面前保持謙遜與敬意。腳,本能是走路,而古驛道,給所有當代的腳提供了教科書式的范本。但沒有多少腳還記得這樣一條垂垂老矣的路,從歷史縱深處發端,盤桓于青山綠水間,被來來往往起繭的腳掌打磨成閃光的項鏈,卻湮沒在當代無數水泥路、柏油路、高速路、鐵路、輕軌交織的密網中。
正因為這些一條比一條快速的路,讓原本用來行走的腳享受著現代文明過于膨脹的優待,而減少了與地面摩擦的機會,以致人為地消解了腳的物理性,使它變得柔弱、輕浮、乖戾,甚至面目模糊。得感謝幾位朋友,在一次回鄉時陪我走了一段古驛道,讓我重新找回行走對于腳的意義。
在這里,山嶺是動態的,一道梁接著一道梁,綿延不絕,沓岡復嶺。古驛道隨山勢逶迤前行,如一條長長的項鏈被誰用力拋出,該拐彎時拐彎,該上坡時上坡,極少裁彎取直或避重逐輕,顯得率性自然。雙腳踏上路面的鵝卵石和碎石,我看到一片瑩瑩亮光。那天陽光刺眼,大火球帶著炫耀掛在頭頂,而照射在鵝卵石上的光束卻是那么柔和,像一面鏡子反照出山光水色與遠去歲月的影子。我探下腰,伸手摩挲著比拳頭大的石塊,光滑如緞,明潔若眸。與之對視,許是可以看見來自歲月深處的身影和履痕的。我乃俗人,遠未臻此境界,但看著這一路鋪排開去的石子,腳步便不敢有絲毫的隨意,蓄著勁,挺直腰桿,把自己裝作是一個擔鹽販煤的挑夫。但腳步一點都真實不起來,踩在石子上既不沉穩,也不貼。是的,隔,明顯隔了,究竟隔了什么?也許是年代,也許是處境。說穿了,隔的還不就是“真實”!這是極難裝扮的,即使帶了千般愁苦萬般不幸,也一定與當年為生計為前程甘當赤腳大仙或磨破鞋底的現實有著不可逾越的距離。
這條名為十二肩嶺的古驛道,據說建于明嘉靖三十五年(1556),是打通江西與粵東北梅州的交通命脈。粵贛兩省交界處山高林密,險隘重重,往南為廣東梅州平遠,朝北為江西尋烏,一道貫南北,一腳跨兩省。而這條十二肩嶺古驛道,在位于梅州興寧大坪鎮金坑村與羅崗鎮福勝村之間,往北走可通平遠直抵江西。關于它的真實身世,我無從考據,也無需去故紙堆里苦心孤詣找尋佐證。古往今來,這段驛道被來往行人視為畏途,挑夫肩擔重負翻越此山梁,要換肩十二次,故名。
我當然不能真正體味到挑夫翻山越嶺的苦累,想必是深入骨髓的。雙腳碼足了勁,腿肚子上的肌肉硬邦邦地鼓著,上身穿一件背心,抑或干脆光著膀子,腹肌、胸肌結實如鐵,發出古銅色的光澤。一手緊握擔繩,一手撐著扁擔一端,肩膀被壓得紅通通的,如一塊燒紅的烙鐵。換肩時,歇下擔子,換另一只肩膀。也有不駐足,直接放慢腳步換肩的。扁擔從左肩向右肩挪移,搭著的左手往右后方用力,右手撐起扁擔另一端,著力點迅速轉移到右肩。這一連貫的動作要利索,不能含糊,當然需足夠的氣勁撐著。若是右肩換左肩,反其道而行之便可。
有鳥鳴蟲唱傳來,清麗,婉約,夾雜著山間草木的氣息。這聲音一定是擦著草尖和樹葉之間的縫隙彈跳過來的,我似乎看到了毛蕨、芒萁、小蓬草、銀膠菊、藿香薊、婆婆針、斑地錦和松木、樟樹、杉樹、楮樹的影子。山風不知從哪個方向徐來,仿若在身上涂了一層清涼油。諦聽著這凝寂的靜,鳥鳴蟲唱成了一種反襯,安靜便被放大無數倍。我分明聽到了匆遽的腳步聲,每一步都沉穩而焦慮,像一塊石頭落在另一塊石頭上。他們肩擔重荷,全身的力道都傾注于雙腳,赤腳或鞋底從鵝卵石上走過,步步有聲,用腳丈量出一個浸染汗水的遠方。要是幾個人前后而行,腳步聲想必是錯落有致的,彼此間形成了一種應和與較勁。實在太累時,會在樹陰或茶亭里小憩,喝口水,吃點干糧,有酒癮的興許還會抿一小口酒,即興唱幾首客家山歌。茶亭里有茶水和仙人粄,花點小錢,買一碗滴了蜂蜜的仙人粄,嘬一口,那真叫個爽!認識的,不認識的,話匣子哪還能藏得住,邊喝茶邊講掌故,扯閑篇,嘮大嗑,越說越遠,無止無休,高至廟堂天街,低至閭巷草野。打趣,謾罵,互懟,村里的破事,家里的活計,心里的苦悶,一股腦兒往外倒,哪管他天皇老子。得趕時辰呢,斷不能閑嗑半天誤了正事,到頭來吃虧的還不是自家?
眼睛便落在籮筐里,重又挑起擔子,邁開腳步往北走去。從興寧往江西去的,多挑白鹽、紅糖、日雜或干貨,這些物資都為當時的江西所匱乏。要是從江西方向來的,挑的多是干蘑菇、竹篾等。江西多大山,盛產蘑菇、苗竹和木材,興寧的農用籮筐、簸籮、畚箕等竹器所用之竹篾,多從江西運來。而木材,一般走水路運抵。興寧大坪金坑村煤炭資源豐富,古驛道少不了有挑煤的,據說煤挑至興寧城居多,挑至江西較少,因江西遍山木柴,煤炭當然沒有鹽、糖等物資受歡迎。
這條連接江西和廣東的十二肩嶺古驛道,成了粵贛兩省商貿交易和政令傳遞的要沖。嘉靖二十九年(1550 )任興寧知縣的江西廬陵人氏黃國奎,正是走這條驛道赴興寧履任的。翻開《興寧縣志》“明清民國興寧縣令名錄”,明朝共有十三任知縣是江西人氏。他們如若不走水路,多途經這條古驛道往返于粵贛兩地。
從明嘉靖年至近代的三百多年間,多少販夫走卒、引車賣漿、政客商賈從十二肩嶺古驛道走過,窮人以腳丈量,富商車馬代步,無數的腳印和車痕,將一顆顆鵝卵石打磨成了珍珠,其蜿蜒狀恰似一條盤桓山間的珍珠項鏈。這是歷史饋贈給這方山水最貴重的禮物,貨真價實的手工打造版,也是唯一的珍藏限量版。后人從這一顆顆晶瑩的珍珠里,讀出的是前人關于行走的血淚史,他們或為稻梁謀,或為走親訪友,或為膏腴世爵,或為頂戴花翎,三教九流,各懷心事,都從這數不盡的鵝卵石上踏足而過。多少年后,這些鵝卵石并沒有刪除歷史記錄,清晰地照見了行走的腳步和身影。
我忽然想起曾祖父、祖父也是走過這條十二肩嶺古驛道的。祖父生前多次提起,大概十九世紀四十年代前后,曾祖父遠在江西定南一個叫細坳圩的地方開旅館,生意還過得去。據說那里商貿繁榮,不少興寧人聚集經商。待曾祖父的兩個兒子成人后,祖父從老家趕往細坳圩開縫紉店,叔公后來也在那開起中藥鋪。而十二肩嶺,是他們從老家到謀生地的必經之路。小本生意,聊以養家糊口,坐馬車是不敢奢望的,全靠雙腳行走。聽祖父說,走三天三夜才能抵達。當然不是空手來去,免不了要肩挑手提。若從老家出發,想必是要挑點米谷雜糧的;要是從細坳圩回家,也得帶點日用品、衣料或特產,曾祖母領著一家老小在村里深耕細作,稼穡艱難與家事蕪雜足以累垮一個女人。幾乎是曉行夜宿,遇上刮風下雨,白天的行走便如負重軛,要是夜晚星夜交輝,趁夜趕路也屬常事。
我查了一下高德地圖,從老家到江西定南約兩百三十公里,這是高速路計程。高德地圖是不可能計算出古驛道里程的,這條在網絡數據中失聯的道路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去計量,那就是雙腳!我無法知曉曾祖父、祖父、叔公走完古驛道抵達江西定南時,腳會不會腫脹或起血泡,至少雙腳渾無知覺,沉重得如同兩根廢墟上的木柱。
有機會,我是要沿這條古驛道走去江西定南細坳圩的。曾祖父的旅館、祖父的縫紉店、叔公的中藥鋪早已煙消云散,就連具體的位置,也成了無解之謎。這不要緊,終點只是方向的確立,而我要體味的,是先祖們走過的這條三天三夜才能走完的古驛道。
我生于斯長于斯的羅營村于十年前舉村遷移,總是有很多物事讓我不斷回望,從村前橫穿而過的古驛道,多處被亂草雜木覆蓋。它與十二肩嶺驛道一脈貫通,彼此相距的五六公里路段早年已被水泥道替代。村前的這條驛道卻完整地保存了下來,長約兩公里,一直通往興寧城方向。河邊懸崖處建有寺廟,廟側為天然國泰巖,草木葳蕤,水流潺潺,風景奇麗。時任興寧知縣黃國奎赴任經此地時,對國泰巖贊不絕口。據嘉靖《興寧縣志》記載:“(縣北)四十里曰國泰巖……嘉靖庚戌年(1550)十月,邑令國奎履任,道經巖下,一登亟稱奇勝。”
去年春節回鄉時,我從搬遷至合水水庫之畔的移民村出發,帶著女兒、侄子、侄女回了一趟村。車停在村前,徒步朝古驛道走去。孩子們興致很高,放開步子,像幾只出籠的家雀。他們幾乎很少走路,上學放學坐車,回到樓下乘電梯,外出當然也以車代步。讓腳回歸行走,這是所有人的一種本能,會萌生久違的欣喜。就像山雀看見藍天,自會婉轉鳴叫兩聲。尤其是現代人,走路的機會少,能自由地行走何嘗不是一種幸福。我為孩子們感到愧疚,這當然不是我的錯,也不是時代的錯。在什么都強調速度的當下,是有必要讓一些步伐慢下來的,比如孩子,至少使他們懂得行走對于腳的意義,不能讓腳成為一種擺設和道具。
帶他們行走古驛道,我原以為會遭到異口同聲的拒絕,沒想到一個個都滿口答應。后來我想,他們對古驛道是懷著好奇心的,假若帶他們去游樂場或旅游度假村,也許毫無感覺。而古驛道,在他們的生命辭典里是完全陌生的新詞,強烈地刺激了他們的生命體驗。
腳下的鵝卵石,多年無人行走,依然光可照人。大年初一,陽光正好,把孩子們的身影拉得長長的。他們只是好奇地往前走,甩著小手,或跑,或雀躍,開心得無以倫比,卻渾然不知曾經有多少來來往往的各色人從這條古驛道上肩挑背扛地走過,包括他們的高祖父、曾祖父、祖父也留下風塵仆仆的身影。
大概走了半個鐘,孩子們全脫去外套,汗水爬滿了臉。前面芒草掩路,我找了廢棄的竹竿試圖開道,但芒草長得比人還高,終不敵它們的集體力量,手背被劃下幾道血痕,只能望著對面的寺廟和國泰巖興嘆。
不知道這些草有沒有前世,如果有,是不是曾經在驛道上行走的人們。即使時代已疏遠了古驛道,但他們以另外一種形式留存了下來,在驛道上守望著一種遠去的精神。
我撿拾起一顆驛道上的小鵝卵石,緊緊攥在手里,孩子問:“你要把這石頭帶回家嗎?”
我說:“嗯,你們的高祖父、曾祖父曾經在這些石頭上走過,三天三夜才能走到他們謀生的地方!”
孩子們俯身撫摸著比拳頭大的石塊,在新年的陽光下照見了稚嫩的臉。他們也許不能讀懂一部漸行漸遠的歷史,也不知道為什么古驛道上的鵝卵石是被時代遺忘的珍珠。但行走,能讓他們找到走進歷史的最好入口。
我脫了鞋襪,赤著腳,踩在光滑的鵝卵石上,一陣觸電感從趾尖沿著雙腳經絡通向周身。那一刻,我看到山巒、溪流、草木、飛鳥有了重重疊疊的影子,風乍起,影子們邁開腳,紛紛沓沓地走在古驛道上。我側了側身,為那些趕路的靈魂讓開路,他們才是真正的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