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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浮方志里的唐詩
更新時間:2022-03-10 作者:文長輝來源:廣東文壇
嶺南的初冬,綠意如春。余暇翻閱云浮方志的時候,我遇見了精美的唐詩。隨后,在編審《云浮歷史文化叢書》的日子里,沿著詩人所吟的路線走讀,頓時有驚鴻一瞥的感受。
這是一幅唐朝的長卷畫軸:公元7世紀中葉至8世紀中葉,從京師長安到遙遠嶺南的驛道上,懷揣幽怨、“戴罪”南下的貶謫之人,身著蓑衣、北上求學的“獠人”以及形形色色商人、農夫等等,交錯而行,絡繹不絕。其中就有隱身的詩人在。對詩人而言,他們的跋山與涉水,他們的執念與割舍,他們的體味與感悟,已經在內心濃霧迷漫,一遇天空的雷鳴電閃,具象之詩便如季雨奔涌而出。這些獨特的詩歌,建構了唐詩里的嶺南,也建構了唐詩里的云浮。
?走進新興江畔的龍山,駐足于煙火旺盛的國恩寺。年輕的講解員告訴我,它是中國唯一帶有“國”字名的寺院,為唐中宗李顯“敕賜”。寺院當年的主持,可是大名鼎鼎的新州人(今新興縣)惠能。
惠能的修行,也許是偶然里的必然。他三歲喪父(父親盧行瑫從范陽被貶官新州),沒有感受到“官二代”的點滴榮華。作為下盧村一名砍柴賣柴的青年,惠能一次路過金臺寺,聽聞所誦《金剛經》梵音,頓時心開悟解,毅然別母,成為北行求法者。唐咸亨二年(公元671年),在湖北黃梅東禪寺的八個月里,惠能的工作仍然與柴火有關,就是破柴和舂米。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惠能
因為這首偈語(或者說詩),一個寺院的伙夫、一個“南蠻”居然繼承了五祖弘忍的衣缽?;菽苁遣蛔R字的,他的偈語甚至是請人寫上西間壁的。弘忍也只是和惠能見過兩次面。這從一個側面,寓意了禪宗“不立文字、頓悟見性”的特性。在日本學者鈴木大拙看來,惠能是事實意義上的中國禪宗開山祖師。胡適稱:惠能之前的禪是“一種過渡時期的禪,半中半印的禪,至唐之慧能、道一,才可以說是中國禪”。
如果說弘忍之前的禪,主張的是“有”,是孤峰山林里的打坐;神秀的禪,寄情的是“半有”;而惠能的禪,則是“無”,目空一切宗教儀式,摒棄一切成佛禁忌。這并非對世界的全盤否定和漠視,只要心靈領悟,人人皆可成佛,處處皆能成佛,凡夫俗子、掃地做飯皆可成佛。
惠能的禪,可以說是對之前的禪觀的革命性顛覆,是一種心靈的自由天空的展開,是一種思想解決運動。無疑在哲學、文學、藝術、建筑等等方面產生了巨大的啟迪。禪詩全新的世界觀與生命觀,讓唐代的詩人們趨之若鶩,與他們心靈的暗合,讓他們紛紛投身于禪宗門下。
惠能的這首禪詩之后,大量的詩僧出現了,如皎然、寒山、拾得等等。也出現了眾多參禪悟禪、癡寫禪詩的詩人,如王維、孟浩然、劉禹錫、白居易、賈島等等。比丘尼的眼里,有“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破嶺頭云。歸來偶捻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的靈光;王維的筆下,有“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的佳句。與惠能同時代的詩人、文學家們與禪詩有著不同尋常的關系。公元745年,好讀《高僧傳》的詩人王維在洛陽荷澤寺與神會相遇,受請寫下了《六祖惠能禪師碑銘》,其中稱道,“世界一花,祖宗六葉?!绷谠獮樗麑懴铝恕恫芟诹尜n謚大鑒禪師碑》,劉禹錫則有《大唐曹溪第六祖賜謚大鑒禪師第二碑》,賈島出家后又還俗,白居易40歲時歸向南禪宗,他們寫下了眾多禪意境的詩。
禪與詩,天然地聯姻或者說詩偈不分。主要的根由是,它們都有直指心靈、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地方;它們都有靈光一現、靈感閃電一樣的頓悟體驗。一如詩僧拾得有云,“我詩也是詩,有人喚作謁;詩謁總一般,讀時須仔細?!????????
從南北朝到初唐,僧人的偈語與中國古典詩聯姻,最后詩與偈已不分了。正如鈴木大拙所說,“禪文學的一個特征應當說是對詩的偏好。禪在詩中比在哲學中更容易找到它的表現形式。這一點也說明,禪不是知性的,而是知覺的,直感的。禪對詩的偏好,自然是難以避免的”。還有一種觀點認為,詩與禪的共同之點就在“悟”和“妙悟”上。“詩為禪客添花錦,禪是詩家切玉刀?!?(元好問詩)他們之間互為唱合,互為影響,使中國禪詩成為中國文學中的一支洪流。 ???????
惠能創立的南禪宗,在唐代安史之亂以后,逐漸成為主流,分為了五支七宗。其中的臨濟宗、曹洞宗在12世紀、13世紀傳入日本,對日本的詩歌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日本的獨特藝術,是讀誦和寫作樸實無華、發人深省,名為‘俳名’的一種詩詞,其內在精神歸功于禪之影響的一種文學形式。”日本傳統的菲句里,有了禪境和禪意。1950年代中葉至1970年代風行美國,對詩人艾倫?金斯伯格、蓋瑞?史耐德等有深刻的啟迪。大量的漢語禪詩被詩人們譯成了英文,有史耐德的二十四首《寒山詩》,奧康那等人的《云已知我心:中國詩僧》、西頓等《浮舟:中國禪詩集》等等。
美國詩人弗洛斯特寫道:
一千年前,在中國一萬名詩人
學寒山在樹皮上涂寫詩句,把毛筆寫禿了。
“垮掉的一代”詩歌里,大量借鑒了禪詩的思想、風格和意境。菲力普?韋倫的一首詩里,直接運用了《六祖壇經》里的公案句子:
風拍拍地吹動祈禱旗
“風動”
“旗動”
……
我們在如夢的湖邊走
……
“心動”
此刻我一個人在床上
如任何一顆石頭般清醒
?
山姆?漢米爾的《云中一條龍》,直接用了六祖破經的公案:
當慧能把佛經撕了,
他的骨頭已經化為塵。
今天,還能看到公元707年唐中宗李顯所賜名的“敕賜國恩寺”石匾。當年文革期間,由寺僧和泥水匠合謀用灰泥掩蓋,才得以見今日。國恩寺的后院,傳說為惠能手植的古荔樹,歷經1300多年,仍然結出紅碩的果實來。
有一位詩人在南下途中,專門拜訪了惠能大師。
這人就是宋之問。唐景云元年(公元712年),被流放的宋之問經韶州廣果寺(后名南華寺)朝拜惠能。我們無從得知當時拜見的情景,也許會有“公案”發生。詩人會有所覺悟嗎?“吾師在韶陽,欣此得躬詣。”“寶鐸搖初霽,金池映晚沙。莫愁歸路遠,門外有三車?!保ā蹲院怅栔辽刂葜]能禪師》、《游韶州廣果寺》)。這是宋之問的自述。
此前的唐神龍元年(公元705年),宋之問從長安貶官到瀧州任參軍(今羅定市,參軍為輔佐州刺史的最低一級官員)。一路的艱辛,讓久居京華、沉溺飲宴的他感慨萬千,于是托物起興、真情噴發:于是就有“水一曲兮腸一曲,山一重兮悲一重”的詠嘆(《高山引》),于是就有“淚來空泣臉,愁至不知心”的愁悵(《端州別袁侍郎》),于是就有“云搖雨散各翻飛,海闊天長音信稀”的無奈(《至端州驛見杜審言沈荃期閻朝隱王無競題壁慨然成詠》),于是就有“問我將何去,清晨溯越溪。翠微懸宿雨,丹壑飲晴霓。樹影捎云密,藤陰覆水低。潮回出浦駛,洲轉望鄉迷。人意長懷北,江行日向西。破顏看鵲喜,拭淚聽猿啼”的寄情(《發端州初入西江》),于是就有“孤舟泛盈盈,江流日縱橫。夜雜蛟螭寢,晨披瘴癘行。潭蒸水沫起,山熱火云生。猿躩時能嘯,鳶飛莫敢鳴”的感懷(《入瀧江》)。這些詩,構成了古代嶺南詩歌的精華部分。
宋之問的一生,大起大落、百轉千回??梢哉f,他的人格是雙重分裂型的,既熱衷官場錦繡,又俯仰詩壇風云。他的詩也是兩面性的,達則繁復浮夸,挫則真切動人。這是一個文人的悲劇。單從詩歌創作來說,嶺南之徙、流放生涯反而成就了宋之問的詩,——從應制之詩、糜麗詩風轉向了真情畢現、質樸無華。
時間過了半個世紀,另一位進入云浮的詩人是杜位。他的叔叔就是杜甫。
唐至德二年(公元757年),杜位被貶官到新州,也任參軍。杜位在新州居住了十年,他的生活與新州的山山水水融合在了一起。他應該寫了不少好詩,可惜今天只能讀到他的《新昌八景》。
“色連碧落渾無別,影與明沂一樣齊?;钏材芰舻米?,轉歸大海入天池”(《錦水拖藍》),讀他的詩,借物詠懷,寄情山水,萬里豪情依在;“漁竿釣罷江天霧,樵斧聲閑嶺樹煙。不干榮辱機心少,何處浮生更有仙”(《洞口漁樵》),讀他的詩,雖身處一隅卻心極八荒、指撫一葉而滿目禪意;“春來花竹青還淡,冬到松杉翠更濃”(《崖樓聳翠》)、“一葉扁舟何處飲,鯉魚嘴下水風涼”(《昌橋夜月》)、“寂寂門庭無吠犬,猗猗竹塢有啼鶯”(《筠城旭日》),讀他的詩,詩藝之妙盡在其中,展示了駕馭風物詩的非凡能力。
因為杜位,新州第一次有了機會,與詩圣杜甫的詩聯結起來。杜位的詩才,與“吾祖詩冠古”的家風有關。安史之亂后,他和叔叔杜甫一起在成都嚴武幕府做參謀。一年后杜位貶官到新州,杜甫傷感不已,提筆寄書:“天地身何在,風塵病敢辭。封書兩行淚,沾灑裛新詩。”思念與掛牽,溢于言表。
十年之后,聽聞杜位即將返回中原,杜甫書之:
近聞寬法留新州,想見歸懷尚百憂。
逐客雖皆萬里去,悲君已是十年流。
千戈況復塵隨眼,鬢發還應雪滿頭。
玉壘題詩心緒亂,何時更得曲江游。
???????——《寄杜位》
巧合的是,前一節中記敘的宋之問,與杜位的曾祖父杜審言過從甚密。作為中唐近體詩的奠基人,杜審言與李嶠、崔融、蘇味道并稱文章四友。當年杜審言曾被唐中宗流放吉州,宋之問有《送杜審言》一詩:“臥病人事絕,嗟君萬里行。河橋不相送,江樹遠含情。別路追孫楚,維舟吊屈平??上埲獎?,流落在豐城?!彼麄冎g,唱和頗多。
今天看來,嶺南之于唐代的這三位詩人,其意義各不相同。宋之問的嶺南,是一個棲客旅人眼里的嶺南、一個凄風暮雨、無枝可依的嶺南。杜位的嶺南,是一個十年新州人的嶺南、一個風景恣肆、甘苦一體的嶺南?;菽艿膸X南,是一個可以智者“入乎其中、出乎其外”的嶺南、一個禪者“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嶺南。他們的詩歌,自然呈現出不同的生命注解,煥發出異樣的文學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