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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軍|可以回去的故鄉
——讀馬月蘭文集《鋪花的西京古道》
更新時間:2022-02-24 作者:曹文軍來源:廣東作家網
馬月蘭于我是陌生的,但又覺得面善,難道就因為某年某月某場所的驚鴻一瞥?
當然不是。這個判斷并非即興。多年前,我關注過她的散文:藍天中一抹白云,古道上一行白鷺,古剎內的云水禪心,長亭外的生離死別……沒錯,我在項麗敏、李娟的文字中,見過這樣的透徹和沉靜。她們隔空遙感。
馬月蘭游走于城鄉,她的心里駐著草木清華的農耕時代。她堅信并踐行,茅屋秋風、竹籬雅舍,一爿菜土、三五雞鴨,滿床月光一卷書是自由的國度。
“好想在山頂筑一間籬笆小院,栽種一些果樹蔬菜,在簡潔的窗臺,看天上云卷云舒……讀一闕宋詞、吟一首唐詩,再寫一些感天動地的詩行,把紛繁的生活過得風輕云淡”(《南嶺三陽仙》)。看上去有些小資的心念,貫穿全書。古道邊,那個叫紅云的小山村,充滿了她童年的迷離與憂傷。中年以后,這個少年時全部努力都是為了走出大山的女子,夢魂縈繞,一次次回來。穿過古道的萋萋荒草,眼見故鄉的破敗頹圮,她作了《三元墟的回憶》《艾草青青》《古道之秋》《祠堂里的守望》等挽歌式的憑吊。
許多人感嘆“回不去的故鄉”,我覺得這是個偽命題。根本來說,回不去的故鄉,是現代性與傳統的悖論。故鄉,一定就是貧窮、愚昧、甚至野蠻的代名詞嗎?故鄉,憑什么要停留在你記憶的時光,并隨時接納你臃腫疲憊的肉身?故鄉不是藏污納垢之地,也不是水洗凝脂的華清池。故鄉“是你年輕時想離開,年長后天天想回去的地方”(《風雪夜歸月下村》)。
故鄉,是可以回去的。問題是,你想回去嗎?就我來說,是特別不愿意的。或許應該歸咎個人。二十多年的流浪漂泊,并沒有使我心生倦怠,去過越多城市,越發向往更大的城市。這樣的我,自然難于接受故鄉的“人情大過天”。我寫過不少關于故鄉的文字,像魯迅寫紹興、莫言寫高密東北鄉、劉震云寫延津,故鄉是用來逃離和批判的。馬月蘭不然,她寫故鄉,信手捻來,一草一木、一器一物都是鮮活的、有體溫的。故去的人,坍塌的房子、飄零的落葉,時間賦予它深情的質地,經由文字,呈現生命的紋理。像沈從文寫湘西、汪曾祺寫高郵、項麗敏寫皖南、李娟寫阿勒泰。她筆下的粵北,兩千年西京古道,萬丈紅塵云水淡淡秋;數十載山河故人,一朝覺醒往事般般應。
她始終相信,穿過古道,抵達記憶,接近神祇,是理解和進入故鄉的必由之路。
在《西京古道麒麟山》等篇什中,南嶺觀音仙場、青蓮寺、盤龍祠、“十月朝”等宗教、祭祀或風俗,敬天法地,關涉草木榮枯、山河板蕩、人生沉浮,字里行間充盈著仁慈的體恤和悲欣交集的善意。
故鄉,之所以在馬月蘭心中如此重要,不單因為西京古道。這條路,被無數文人寫過,我亦讀過不少。宏大的歷史敘事、呼嘯的時代風云不屬于馬月蘭,她更看重塵埃般的農民、落寞的貴族、孤獨的藝人、甘于寂寞的“城里人”。這些人,被命運摁在或拋在古道邊。然,落子不悔,他們把土地當舞臺,把炊煙當藝術,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簡單的事情老實做,直把西京古道演繹成人生的背景,它的底色叫“古道熱腸”。
許多人高喊“生活在別處”,她反其道而行之,回歸故里,用雙腳再次丈量這片無比熟稔的土地,并誠實地寫下這一切。在《清明憶父親》中,“我”太公救治一個因傷掉隊的紅軍小戰士,小戰士擔心收費,次日一早不辭而別。太公急了,取好銀錢、干糧、蓑衣,一路追去,將盤纏交給小戰士,如同對待遠行的兒子,千叮萬囑。類似的故事,在書中出現多個。現在來看,救助紅軍是一件很革命的正義之舉。彼時的人,不可能有這種遠見,憑的僅僅是古道熱腸,與人為善、修為得福的信念。
古道人家的古道熱腸幾乎是與生俱來的。明清之交的亂世、土地革命的烽火、抗日戰爭的狼煙,正義與邪惡較量,文明與野蠻互撕,但人性的光輝從未湮沒。《魂歸故里》是一則凄美的愛情故事,英俊帥氣、身敏手捷的寒松,他的新婚妻子秀梅被日軍擄去奸淫,懸梁自盡。導致他遠走他鄉,多年后,在樂昌遭遇有四個孩子的寡婦瓊花,含辛茹苦養育他們七年,自己吃剩菜、遭白眼。一怒之下,掀翻桌子,留下錢財,負氣出走。直到五十二歲那年,經人撮合,與青年喪夫中年失子的玉秀結婚,白首終老。并不新奇的故事,經作家善意的、寬恕的筆頭流淌出來,有一種疼痛的憐惜。與其說故事蘊含古道熱腸,不如說作家恪守了“文德敬恕”的傳統。
這個傳統是有根的,不輕易向現代化投誠。有人說,沒有故鄉的詩人是可疑的。文學的故鄉未必是你的出身地,但你的出身地,一定可以成為你的文學故鄉。我認為,作家如果沒有清晰的來路與去處,他出示的態度是不可信的。馬月蘭的來路與去處,是那條穿過南嶺、趟過二千年歲月的西京古道。古道,是她的標簽和身份證。“許多人走著走著就散了,許多風物景觀看著看著就沒了”(《三元墟的記憶》)。時空的蒼茫、人世的恍惚,在她心底堆渥、發酵,經年累月,終于筑成“可珍重的人世”。
馬月蘭的人世煙火繚繞。她安靜、甚至膽小甚微地走古道、探古村、入古巷、敬古人、謁古寺,但她志不在史,在于打撈我們業已輕忽的天道人心。她舒緩的敘述,建基在扎實的根系上,散發淡淡的草木清香。那是上天的神恩,是人間的氣息。
《油茶飄香在深秋》寫的是“我”媽媽、姐姐月夜上山偷摘油茶的舊事。油茶,因其保健功效備受今人青睞,在物資匱乏的年代它卻是山里人生存的必需品。作家以大段優美的抒情、小小的確幸開始,筆鋒一轉,倒轉年輪,辛酸的過往清晰如昨。媽媽、姐姐們偷油茶被發現,勞動“成果”被“擄掠”,滿臉愁云。可她們并不因此住手,一犯再犯。溫飽是頭等大事,何況她們認為山上的油茶乃上天所賜,憑什么是哪村哪家的?乍看,分明是農民式的狡辯,其實蘊含身體反應的正當性。馬月蘭的可貴之處,在她自覺不自覺地接續了古典文學稀薄的生活敘事、身體敘事傳統,跳出權力對文學的規訓,否決道德對身體的譴責,留住了氤氳在體內的油茶香。
曾幾何時,貧困是中國人、特別是農村人的夢魘。而今,脫貧了的鄉村,振興之路還很長。如何留人?怎樣吸引人才與資金?這不是“愛心”和“情懷”能解決的。《大山的女兒》里,暨南大學生物系畢業的小鳳姐,孤身來到古道深山里,建設生態農莊科技園、創建生物科研基地,利用互聯網進行推廣、促銷,取得不俗的成績。像小鳳姐這樣有文化、有情懷、有能力的人才,源源不斷進駐鄉村,所帶來的就不僅是物質層面的變化,還有精神層面的進階,這是更艱難,也是更深遠的。
鄉村/城市,故土/異鄉,作為文學上的對立概念,往往被粗暴地簡化,在某些作家眼里,鄉村或故土,代表守舊落后,愚昧野蠻;城市或異鄉,代表冷漠疏離,逼仄擁擠。顯然,這是片面的。鄉村在變,鄉村人在變。這顯在的變化,絕不是某些作家筆下的“坍塌”與“淪陷”,也不是某些作家心儀的“詩與遠方”。她是日光流年的結果,是馬月蘭那樣既念故懷舊又出新出彩的故鄉。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古道的古與今,故鄉的變與常,為她提供了故土/異鄉、出離/回歸的身份黏合。以致父母的離世、親人的外遷,也未曾切斷她與故鄉的聯系。從《山里人家》《清明憶父親》等情感飽滿的篇章里,可以斷定,以紅云為中心,古道沿途幾十里所構成的廣義故鄉,將是她人生下半場的精神沃土。
馬月蘭的《春暖花開就回來》《蕎麥花開》《從赴墟到鄉村電商》《幸福鄉村》《大山的女兒》等,真切地表達了全球化語境下,她對偏僻但不遙遠、山環水抱但絕不閉塞的故鄉之向往。
馬月蘭回去了,并非塞壬的召喚。她聽到竹風松濤、雞鳴狗吠,她看到的不是水泥森林的喧囂,也不是與世無爭的桃花源,是故鄉,是可以回去、好好生活的故鄉。她不屑于海子式的夢想,她喜歡煙熏火燎、明月清風的歲月靜好。藍關亭、南水湖、通濟橋、三元墟、步嬋書院、三陽仙洞、紅云、月下……這些古意盎然的名字,恰似無言的律令,將她召回西京古道巨大的磁場中。那是她念茲在茲的出生地和人生始發站。我相信,隨著這本書的完成,她的精神基座將更加寬厚、堅實。
評論家謝有順說,出生地就是一個人一生的記憶,回到出生地的過程,又何嘗不是找靈魂的過程?
她安靜地行走,優雅地書寫,將歲月流變中的鄉村翻轉成怡人的風景。《鋪花的西京古道》體現了文學對現實的深刻投影和作家的使命擔當,通讀全書,我深感發軔于黃土地的中華文化,還是我們安身立命的根,依然在嶺南、在祖國各地枝繁葉茂。
前些日,我和馬月蘭有過微信聊天。得知她將繼續為故鄉作傳、為古道作證、為故人立字。對此,我大加贊賞。為她即將開啟的在場書寫,我忍不住說幾句可能多余的話:鄉土題材往往很難有獨特的視角和發現。因而,造成各式各樣的采風,結果是千人一面的思維。如果我們不剖析鄉村治理結構和文化生態,不能建立農業、農村、農民之間的聯系和對話,便難于定義鄉村生活形態、情感方式,也就無法給出更多的精神啟示。?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