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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文學的另一個故鄉
更新時間:2022-02-23 作者:黃禮孩來源:廣東文壇
城市是時間的煉金術,它是邊界、規范、約束,也是交易、生活、游戲,一種居住的秩序。這個世界自從有了城市對自然環境的干預,就與鄉村區分開來。城市讓大地更魔幻,成為冒險者的樂園。隨著工業革命的到來,城市如萬花筒,它凌亂、嘈雜,同時也是振奮、欲望、空蕩、發狂、力量、夢想,權力、影響力和資源聚集于此,帶來狂想與自由的慶典,也帶來無盡的挽歌。
我記憶中的城市,它首先是心靈之地,是精神之所,之后才是商業、服務、醫療、教育、體育、展覽什么的。去過不少城市,每一座都有所不同,相同的是從此城到彼城,文學朝圣,路上常有的事。斯德哥爾摩作為諾貝爾獎的發生地,每年12月10日吸引著無數人的眼光。2011年,如果不是因為給歐洲詩歌大師特朗斯特羅姆補頒“詩歌與人?國際詩歌獎”,斯德哥爾摩之于我只是想象中的文學之城。那年7月30日,我們一行去拜訪了詩人。詩人的家住在斯德哥爾摩的小山坡上,一棟普通的居民樓,一部窄小的舊式鐵柵電梯。詩人的妻子莫妮卡在門口迎接我們。1990年,特朗斯特羅姆中風后,他的身體不是很靈便,他坐在輪椅上等我們,見我們進來,他臉露笑容,眼睛放出光彩。我把從中國帶來的好幾份專門報道他獲獎的報紙打開指給他看圖與文,他笑得歡喜,像一粒秋日的果實。有關詩歌的一切事情都會讓他閃爍起來。而莫妮卡女士早已準備了豐盛的午餐:三文魚、熏雞肉、沙拉、蝦、咖啡、甜品等。大家喝白葡萄酒,特朗斯特羅姆喝他喜歡的德國啤酒。詩人興會,除了酒,更有詩。我們開始用不同的語言朗誦特朗斯特羅姆的詩歌,聲音從窗戶飄向藍色的梅拉倫湖。城市因為詩歌的緣故,它是瞬間的美學風暴。那時,特朗斯特羅姆還沒獲諾貝爾文學獎,卻獲得了我們來自廣州的詩歌獎。令人欣喜的是,三個月后,他獲得了當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此后,那一趟斯德哥爾摩之旅仿佛被施加了魔法,它變得夢幻起來,成為永恒的記憶。
記憶是作為一座城市存在的。波蘭的克拉科夫擁有中世紀輝煌的記憶,它古老的廣場還在對今天的人們說著過去波瀾壯闊的故事。克拉科夫是世界文化遺產之城,但因為米沃什、辛波斯卡等詩歌大人物曾經居住此城,克拉科夫就成為波蘭文學之城,至今還持續地朝向秘密的讀者敞開。在克拉科夫,你能感受到“生活與呼吸的都是文學”。以往,我們去類似布拉格等這樣偉大的城市,都會去拜謁該城著名詩人、作家、藝術家的墓地。“死亡”是文學作品中永恒的題材。中國人談及死亡是異常沉重的話題,墓地也就成為忌諱之所。但歐洲的一些基督教公墓卻是人們常去的幽靜之地,比如在瑞典的哥特蘭島上,我們發現電影大師伯格曼的墓地只是一塊鮮花圍繞著的小石頭,上面寫著他的名字及生卒年月。那天的陽光燦爛,透過樹林照進來,仿佛他的電影鏡頭。墓地,也是城市的一部分,那種把藝術、建筑和自然結合在一起的森林墓地也就成為思索人生的一個去處。有一年去布拉格拜謁卡夫卡的墓地,居然在墓碑前面的白沙子上面發現放有一本中文版的卡夫卡小說集,而且是用透明膠袋包裝好的。是怕書免于遭遇雨淋蟲咬吧。就想,一定是一個中文讀者,像我這樣千里迢迢來,只是為了獻上一份憑吊。相對于卡夫卡的墓地,辛波斯卡的墓地很難找。我們轉了幾趟車,問了很多路,最終得以完成心愿。在墓地,我用雷州話朗誦了辛波斯卡的詩篇《墓志銘》。點亮蠟燭,獻上鮮花時,我知道那時光已靜默如謎。
我們去往的一些城市,有著提前預支的特殊快感,盡管它是陌生的,卻又交織出熟悉的氣味,仿佛這些就是過去的生活片段。去克拉科夫之前的2014年,波蘭詩人扎加耶夫斯基(后稱老扎)給了我一張關于他在克拉科夫在紀錄片,片子把克拉科夫的歷史、風俗和扎加耶夫斯基文學生活融合在一起,很是吸引人。按理來說,去克拉科夫一定要拜訪老扎的,更想讓老扎帶我們去看看他們在公園里的詩人凳子,但因為很快在另一座城市格但斯克要見到他,我們沒有打擾老扎。我猜想著,刻有扎加耶夫斯基、辛波斯卡、米沃什等詩人名字的椅子,它不同于都柏林帶眼鏡的詩人銅像的座椅,也不同于里斯本“巴西人咖啡館”門前詩人佩索阿坐在椅子上的雕像,終是留下一些遺憾。不過,在格但斯克見到扎加耶夫斯基先生后,覺得之前的那些遺憾也就不算什么了。格但斯克以琥珀之都而出名,但其實是一座飽經滄桑的港口城市,這座城市的建筑、雕塑、美術館都彰顯著深厚的文化,繁華與寧靜互為看見。2015年,烏蘭教授翻譯我的波蘭文詩集《誰跑得比閃電還快》由格但斯克大學出版社出版,出版社在格但斯克大學為我舉行了一個隆重的首發式。至今,那場活動依然是我珍貴的記憶。我記得波蘭朋友的朗誦、歌唱及扎加耶夫斯基先生緩慢有力的發言。傍晚時分,主辦方還在花園里舉行了晚宴。坐在我身邊的老扎指著院子里盛開的木蓮對我幽默地說,你來了,這花都為你綻放了。惠特曼曾經用詩歌歌頌過城市:“海的城市/到處是碼頭和貨站,到處是大理石和鋼鐵的門面!/驕傲而熱情的城市,昂揚、瘋狂、奢侈的城市!”格但斯克是惠特曼描述的城市,但海水蕩漾之城,在我這里已是心靈之城,是可觸、可見、芳香的世界。
每一座城市都有自己味道,氣味卻是從內心的熱情里升起,仿佛打開靈魂中隱秘的一部分。剛到慕尼黑的夜晚,我們就去了酒吧,慕尼黑到處飄著小麥釀出來的啤酒花之味,得意的人與失意的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喝著啤酒。城市展露自己的方式,很多時候是從味覺開始的。啤酒節是慕尼黑的小調,金色的泡沫混合著震撼的王者之氣。但慕尼黑之美是從人的身上疊加出來的,具體是德國最重要的作家恩岑斯貝格。作家、詩人的書房盡管是私人的,但它對我們開放,它就成為這座城市為我們敞開的美好的一部分,成為光與空間的藝術。我問恩岑斯貝格先生,他對中國作家,哪一個印象深刻。他說是魯迅。88歲的他馬上起身,在書架上取下魯迅的書給我們看。慕尼黑是一個大城市,但它又小到如一間秘而不宣的書房,帶著奇異的生動與清晰,那里緩慢漂移著詩人與我們的對話和朗誦,一如城市的民謠。對我而言,經歷過滄桑歲月的恩岑斯貝格先生,他在晚年還有兒童般的童真,他自己就是這座城市的一首天真之歌。
不少城市之前寂靜無名,因為電影而廣為人知。電影是宣傳城市最重要的力量之一,它深刻地探索著現代城市的各種特性。不同題材的影片加起來就是流淌的城市史,被電影定義了的城市讓人從里到外去了解城市的變遷。伍迪?艾倫的系列城市電影,從《午夜巴塞羅那》到《午夜巴黎》,從《曼哈頓》到《紐約,一個下雨天》,從《人人都說我愛你》到《愛在羅馬》,他的電影都帶著豐富的情感去敘述都市的文化,成為這方面的典范。相對于伍迪?艾倫類型化的電影,我更喜歡保羅?索倫蒂諾的電影《絕美之城》,他的電影讓我們看見城市的裂縫,那縫隙傾瀉出來的城市之光映照了城市矛盾的命運和虛浮的表象。《絕美之城》觀照的羅馬,它是虛妄中破繭而出的美,但人生除去浮華,只是夢的盤旋。電影把都市的繁華、悲涼與深刻交織在一起,絕美的城市是一個迷人的黑洞,就像電影的開場白說的:“通常事情的結束都是死亡,但首先會有生命潛藏在這個那個中間,說也說不完。其實都早己在喧囂中落定。寂靜便是情感,愛也是恐懼,絕美的光芒,野性而無常,那些艱辛悲慘和痛苦的人性,都埋在生而為人的困窘之下,說也說不完,其上不過是浮華云煙,我不在意浮華,所以,這就是小說的開始,最終,不過是戲法,對,戲法!”? ? ? ? ?
電影最大的魅力就是將夢想化為真實。電影城市與城市電影一起塑造了城市生活意義、體驗和情感共鳴,成為最有力的武器。電影作為媒介,電影也成為都市精神的一部分,因為一部電影就愛上一座城市就是最好的佐證。“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城市,城市里有那么多的酒館,她偏偏走進我的”,電影《卡薩布蘭卡》里的臺詞足以吸引你去遭遇一場愛情。“在汽車電影院的后排,燈光閃爍不定,我們一起看電影《卡薩布拉卡》的時候,我愛上了你。”多少動人的故事因此發生。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去卡薩布蘭卡,還是因為老電影《卡薩布拉卡》,但電影是一回事,現實是另一碼事。好在,消失了的《卡薩布拉卡》之外,不算糟糕的是,還有氣質高貴的詩人法蒂哈。若干年前,卡薩布拉卡的女詩人法蒂哈來過廣州,我為她出版過中文詩集,在美術館為她舉辦過詩歌朗誦會,雖然多年沒見,但詩歌還是我們之間的鏈接的導火線。“所有真實的人生皆是相遇”。2018年6月20 日,我們應卡薩布拉卡哈桑二世大學邀請,在那里做了詩歌朗誦會。意外的是,我們還見到前摩洛哥文化部長及作家協會主席、布克獎獲得者MohammedAchaari先生。在拉巴特美麗的海邊,我們談文學,吃海鮮,精神在城市之間呼應起來。之后,我們受詩人法蒂哈邀請到她家做客,品嘗她做的摩洛哥風味。這樣豐盛的家宴,讓我想起法國電影《巴貝特的盛宴》。除了美食,還有歌唱、舞蹈、繪畫,新的卡薩布拉卡就產生了。一座城市因為有你的朋友,它就親切起來。舉目無親的城市未必就冷漠,當燦爛的文化如途中的鏡子照過來,它過往的傳奇,使得那些飄忽的心靈也像愛的力氣一樣回來,更多的意象就浮現眼前。
并不是所有旅行者都被城市溫柔以待。有一回,我的朋友在巴塞羅那就被小偷盜了兩萬元。巴塞羅那自然就成為朋友的傷心之地。城市有別,就像人的命運。回頭看自己生活的城市,盡管也熱鬧非凡,但并沒有巴黎左岸那樣在咖啡館談文說藝如同在市場買菜一樣真實的生活場景。新的一天始于一杯咖啡,一如我們始于一杯清茶,但你已經不能在花神咖啡館遇見畢加索或加繆,也不可能像年輕時的馬爾克斯在巴黎遇見偶像海明威,對他喊“大—大—大師”,而海明威揮手說“再見,朋友”。興許你在伊斯坦布爾街頭拐彎處遇見帕穆克,與他打一個招呼:“大師,我正在讀您的書呢”,之后就走開了。可惜,你怎么努力也做不到,因為你沒有生在一座有精神風潮的城市里。
2020年,受新冠病毒影響,經濟遭遇重創,地攤經濟重來到市井的大街小巷。叫賣的城市地攤經濟讓我想起一位在都市流浪的詩人北海。北海是白族人,他退休后,自己騎單車游中國,靠寫詩養活自己。有一天,經別人介紹,他來找我。北海身材高瘦,扎著有些花白的辮子,胡須雜亂,衣服也有些陳舊破爛,他手里提著半瓶白酒,仿佛找我來喝酒的樣子。他開始在廣州的城中村里生活下來。作為一名詩人,只要你把詩歌寫好了,身份已經不重要。寫一手好詩歌的北海,他慢慢與廣州的詩人朋友熟悉起來。北海這個人笑起來很親切,很快贏得朋友的好感。詩人粥樣資助了他出版詩集。自此,他就在廣州的大街小巷賣起他的詩集,很多大學生、少男少女都喜歡買他的詩集,請他簽名。有時候,我遠遠看到一群人圍著他買詩集、簽名、讀詩,內心充滿感動,愿他詩歌的道路漫長,他就是城市的一道移動的風景,帶著他對生命的誠實。但他也經常遭遇城管的驅趕,不得不東躲西藏。多年后,在西班牙的格拉納達,我與朋友遇見一位阿根廷來的詩人,他在這座小城賣詩歌已經好多年。比詩人北海幸運的是,他每個晚上都在一座人行天橋上賣自己的詩集,沒有城管驅趕他。他賣詩集這個行為,也成為這座小城活體的個人詩歌小書店。廣州畢竟不是北海的故鄉,最終他回大理老家去了。自此,廣州再也沒有詩人在大街小巷賣自己的詩集,偌大的城市,再沒有這個小人物卑微但溫暖人心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