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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雨 | 穿越生死界限的詩性絮語與精神修煉
——評熊正紅的詩集《獨舞者》
更新時間:2021-11-09 作者:楊雨來源:廣東作家網
“我不知道,在這世上,我還能活多久。”“不是懼生死,生死已無界限。”這是熊正紅在詩集《獨舞者》后記中的句子。在我看來,如果不能從她所處的環境、所經歷的世相很好地理解這些句子,就不能認識到《獨舞者》——這部匯集了她2004年至2014年十年跨度的作品——對于熊正紅人生歷程和創作歷程的獨特意義,就不能深刻地理解《獨舞者》里那些近乎絮叨的篇章背后的苦心孤詣。
《論語·先進》里記載了季路問“死”的事情,孔子的回答是:“未知生,焉知死?”面對這事關生死的“靈魂拷問”,與其說孔夫子以“教育者”自居的態度巧妙地避開了這一話題,毋寧說孔夫子給了一個富有深意的辯證答案:生中寓死,死中寓生。真正理解了那可感知的生,就可能洞悉那難以感知的死。這樣的回答多多少少與存在主義哲學家海德格爾的“向死而生”論有異曲同工之妙。理解了這個莊重的問題,就找到了進入熊正紅的詩集《獨舞者》的鑰匙。
整部詩集將十年時間的作品饒有意味地劃分為日常記、閱讀記、自然記、游走記、疼痛記、教堂記、天真記、品畫記、死亡記、今天記、歲月記、觀影記12個部分,形成了詩性記錄的個人史詩。我們有理由相信,這樣的劃分帶著明顯的回望和梳理的色彩,帶著審視和反思的自覺,帶著改進和提升的預備,畢竟日常生活是含混的,不可能按照預定的主題那么明晰地在軌運轉。從這樣的劃分,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出,熊正紅這十年時間所涉獵之廣泛、所經歷之豐富,這正是她的生活之所以成詩的基礎和源頭。從這樣的劃分,我們又可以清晰地看出,熊正紅在“人間煙火”和“精神殿堂”之間徘徊游弋的身影,這是她從青春期到中年期精神歷程的集中呈現。
《日常記》作為開篇,帶有娓娓道來、循循善誘的意味,充滿了人間煙火氣息。她從“風來了”寫起,寫“一個秘密”,寫“異木棉”,也寫“一條街的芬芳”“一棵高高的樹”,她說:“這些樹,也曾是人,有著靈魂!”(《一個秘密》),她說:“我知道,我已將這周遭的一切,放進了心中。”(《一條街的芬芳》)她將自己的眼睛聚焦到那些最為普通、卑微、底層的群體,拄拐杖的老婆婆、理發屋的女師傅、看門口的老大爺、北街市場的菜販們、修自行車的人、跳廣場舞的女人們……甚至曾長期在她家樓下活動的瘋女人都成為寫作的對象,她用詩歌為身邊的人、為“看不見”的他們立傳,帶著濃郁的現實主義悲憫情懷。在《日常》一詩中,她直言“這無人關注的一幕/平常,或者奇異/都發生在當下的日常”,在不少詩人熱衷于高蹈、熱衷于修辭技藝的當下,這基于生活本身的“打撈”,多少會帶來一些警醒的意味。
當然,《日常記》中最值得注意的,顯然是人與城的關系。作為從湖南南下廣東的外來客,對江門這座珠三角城市的接納程度,一定意義上也意味著作者的文化融入程度,決定著作者的內在情緒和表達方式。于我而言,《我的,在這座城市的一段歷史記錄》一詩是最為獨特和觸動人心的作品。在寫下詩歌之前,熊正紅不惜將1994年進入不同工廠期間微薄的工資、加班費、夜餐費和稿費一一列舉出來,然后才述說:
這是我來到這座城市,最初的日子
在那些被簡化為數字的文字里
我省略了很多個連續加班的通宵
省略了聞著天那水的刺鼻味道
吃著一塊錢的爛菜葉的苦辛
也省略了自己趴在木板床上
做著不知天高地厚的文學夢
這銘心刻骨的“初來乍到”,在隔了二十年光陰后的回望里,成了寶貴的精神財富,成了扎實的人生試煉,如今她像樹一樣:“在它們/扎下根的地方,沉靜,過它們的人生”(《我的,在這座城市的一段歷史記錄》)。而在《我的城》里,她則更加直接地表達:“在這個世界上,也許/它并不是一座完美的城/更不是一座特別引人注目的城/但是,因為它是我的城,是我/很長歲月的人生/我珍愛它,就是珍愛我和親朋的生命。”人與城的關系或者說人與某一場域的關系問題,是文學永恒的課題,這涉及到人的身體與精神是否雙重在場的哲學命題,現代化進程中里很多進入城市的外來客存在身體在場而精神缺失的問題,在城市縱橫交錯的街道里漂泊,始終達不成和諧。而熊正紅則在二十多年的“進城史”中與江門這座城市達成了和解,與日常生活達成了默契。所以說,這看似庸常的《日常記》在整個中國社會發展進程和熊正紅的個人史中顯得非比尋常。
《閱讀記》《品畫記》《觀影記》連綴在一起,可以看出熊正紅在思想和藝術領域里的廣泛興趣和進階過程,也可以看出她多年來的勤勉狀態。在《閱讀記》里,她與古今中外54位人物神交,詩意地解讀勞倫斯、帕斯捷爾納克、金斯堡、塞林格、拉什迪、波德萊爾等作家的名著,詩意地詮釋屈原、嵇康、莊子、阮籍、林逋、成吉思汗、秋瑾、李清照、蕭紅等人物的人生,這種廣義的閱讀,與其說是精神交流、交互感應,不如說是在一次次經歷別人的故事和人生,又一次次對自我的生命進行二次創作。在《品畫記》里,熊正紅詩意地沉浸在對西方著名畫家畫作的欣賞中,用審美之眼不懈挖掘那些畫作未被充分感知的成分。針對安德魯·懷斯的《窗邊少女》,她說“捕捉愛的光芒和純凈的人/她會一次次地失敗,卻不會被打敗”(《致不年輕的愛人》),讓這幅畫更具崇高氣質。針對梵高的《礦工的晚餐》,她說“隔了時空注視你們的人/她聞著煤油燈和馬鈴薯的氣息/對這灰暗的場景并不陌生……”(《畫里畫外的人生》),顯然是將礦工的境遇與自身的經歷密切地聯系在了一起。詩與畫相得益彰又進行了有效的藝術拓展,這樣的品畫別具意義。《觀影記》所展現的,則更為獨特,熊正紅詩意的解讀幾乎將她所看的電影中那些核心人物的命運連在一起,構建了一部動人心魄的史詩。電影《變臉》展現了變臉這一絕技傳承的艱辛,熊正紅深刻地認識到這一點,她說:“我所要的,不是喜怒無常在臉上時時顯露/我所要的,是簡單的人生,需要時,有可自由變換的逗趣”(《變臉》),將這“變臉”的哲學運用到了所有人的世相。在《修女艾達》的解讀中,熊正紅給出了這樣可期待的世界:“回到上帝給自己開辟的靜寂世界/不追問過去,也不追逐來生/生命中有許許多多不能承受的輕與重/唯有放下,唯有合掌,晨昏祈禱”(《修女艾達》)。這“靜寂世界”亦是熊正紅夢寐以求的現世狀態。
南朝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中說“思理為妙,神與物游”。《自然記》與《游走記》顯然是“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類的佳作。在《自然記》中,熊正紅耐心地注視河豚魚、牽牛、螞蟻、豬、羊、蛇、鹿、麻雀、蜻蜓等各類動物和杜鵑、荷花、桃花、梅花、荊棘花、禾雀花、梔子花等各類花草,可謂“無所不詩”。在這些自然生態的寫作里,《靈魂香》是具有提綱挈領意義的一首,在這首詩里她堅定地說:
即使無數無數的香
以風情萬種的姿勢
在這世間飄蕩
我所需要的香,我所熱烈愛著的香——
那是你我靈魂深處,散發出來的香
這正是她將愛與熱情傾注身邊萬物的根本原因:那來自靈魂深處的香,那富有悲憫之心的人格。
在《游走記》里,既有詩人身邊的江會路、常安路、熊子塔、佛山等地方,也有遙遠的新疆、嘉峪關、終南山等景致,充滿了拓展精神疆域的內在渴望,但同時在《我走得最多的地方》里,她又說:“我走得最多的這個小小的地方/我愿拼盡全部愛與力/在此終老,沒有遺憾。”這是安身立命的“原鄉”與色彩斑斕的“異鄉”的和諧統一,是扎根樸實大地與不時仰望星空的雙重姿態。
《疼痛記》《教堂記》《天真記》則是更具有精神元素的作品。在《疼痛記》的扉頁,熊正紅用這樣的話引領這個部分:“有時候,我會覺得,我們的生命/只是一朵朵蒲公英的種子/上帝叫一陣又一陣的風/把我們吹往遠方/飄散在這個地球的不同角落”,這正是疼痛的根源:人是被拋入世界(身不由己來到人間)、能力有限、處于生死之間、對遭遇莫名其妙、在內心深處充滿掛念與憂懼而又微不足道的受造之物。《哀歌》《怪獸》《往生》等作品很好地詮釋了這一點,這源于生命本身的崇高的悲劇性和不確定性。《在慘劇面前我們能說些什么》是面對苦難時的詰問,她說:“嘆息或憤怒,都沒有意義/或許,我應該斷開互聯網絡,關掉電腦/我應該坐在書房里,和我書房里的書,一起沉默”,面對“未婚媽媽廁所產子,親手掐死后丟垃圾簍”的慘烈卻無能為力,只能與象征著文明世界建構者的書一起沉默,頗具荒誕意味,這樣的“疼痛”觸動人心。《教堂記》內容不多卻獨立成章,足見詩人對這一部分內容的重視,“最最親愛的上帝呵,謝謝你的恩準/讓我,終于能夠,把一座/小小的,圣潔的教堂,安放在心中!”(《安放》),那種虔誠的宗教情懷融入內心,讓詩人不時洗滌自身。《天真記》中,十一種天真狀態活潑自然,將失落的童年世界搭建起來,讓“這個三十八歲的女人眼眸的深處/還閃著一些隱隱的火焰”(《天真記之一種》)。
《今天記》和《歲月記》是最為“絮叨”的部分,也最能展現詩人在時間的沙漏里打磨自身的艱辛。《今天記》以日記的方式,以詩的語言,記錄了詩人自2012年3月18日到2012年5月31日期間的生活狀態,柴米油鹽、酸甜苦辣,盡在其中。這樣的時間切面,如同一部“斷代史”,簡約而寓意豐富。《歲月記》則是詩人的“通史”,兩幅自畫像和24歲、34歲、38歲、40歲的渡口,不同時間節點的詩文,很好地記錄了詩人在世俗生活中進行精神修煉的歷程,記錄了自我與世界不斷調和、不斷達成和解的過程。如同詩人所說:“就輕輕,劃起櫓吧/聽著嘩嘩的流水聲,繼續往前劃吧/能劃多久,是多久”(《此刻,我站在四十歲的渡口》)。
毫無疑問,整部《獨舞者》中最具重量的部分是《死亡記》。“死亡”作為莊重的哲學命題,作為流逝性、未知性與不確定性的集中體現,一直是真正的詩人必須為之沉思、為之探索、為之寫作的話題,沒有“死亡意識”的詩人難以在真正意義上抵達深刻。熊正紅的《死亡記》用14首詩展現了不同死者的命運,尤其是透過他者的死亡來反觀自身的處境,這樣的勇氣更是可貴。這里有叫“梅花一大朵”的老師之死、有意外墜樓的陽光青年之死、有旅拍時溺水而亡的青年之死、有身殘志堅的女畫家之死、有身患癌癥的5歲小男孩之死,還有詩人自己的姐夫之死,甚至還寫到在人間只活了33年的詩人的娘親之死,這樣集中地書寫死亡的詩章在現代詩人的作品中是不多見的。尤其是《死亡記》的終章,詩人以《我想說說我有一天的死》為題,毫不避諱地對自己死后的世界進行想象:
那一天降臨的時候,天沒有塌下來,地沒有陷下去
河水還在流,豐腴或枯竭地流,清澈或渾沌地流
樹還站在它該站的地方,花還在支撐它的花枝上
兀自地開放。每一個人,都在忙著自己的事
在我死前,上帝
你把快樂,慢慢地給我
在死前,我不想天堂,我只想要現在,這一種安靜的生活
這不正是對“未知生,焉知死”最好的詮釋么?一切顯得自然而然,在存在的意義上達成了生死合一,消失界限。在我看來,正是這樣的生死觀,才讓熊正紅在回望十年時光時,既無限地珍惜,發出詩性的絮語,又十分地灑脫,展現“我愿我的骨灰可以隨意地撒向大海或山林”(《后記》)的坦然。1976年出生的熊正紅,正是在28歲到38歲之間所經歷的悲歡離合中,實實在在地體驗到了生命的本真滋味,獲得了一種植根自我靈魂深處的思想體系。歷時性地看,她的思想體系的演變催生了兩朵不同的花,前一朵是《狼的歌謠》,后一朵是《獨舞者》。
明明是珍惜生活、熱愛生活、融入生活的熊正紅,為何要將詩集命名為《獨舞者》,“獨舞者”這樣的身份是如何厘定的?在我看來,這正體現了熊正紅將自我放逐于喧囂世界之外的思想自覺和行動自覺。正如加繆所言:“不需要有人在前面,我們不要被引領;不需要有人走在后面,我們不要被追隨。我們甚至不需要并肩同行,真實而不羈的靈魂可以擁抱,也可以遙望。”在根本上,其中的悲欣只能獨自咀嚼,只能在各自的疆域里完成精神修煉,只能“準備著深深地領受/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跡”(馮至《我們準備著》),這正是《獨舞者》給予我們的啟示。
作者簡介:楊雨,1987年生,河南南陽人,廣東省江門市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于《作品》《中西詩歌》《散文詩世界》等報刊,作品入選中國詩歌網每日好詩。現居廣東江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