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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上德 | 從《賽龍奪錦》看嶺南小說的新創獲
更新時間:2021-10-18 作者:董上德來源:《粵海風》
梁鳳蓮寫作長篇小說《賽龍奪錦》,從開筆到成稿,其間的緣起、甘苦和寫作過程中的點點滴滴,我都有所了解,在電話里,或在見面時,梁鳳蓮會主動提及,我知道這部小說凝聚了鳳蓮很多的心血。
《賽龍奪錦》,本是廣東音樂中的一首名曲。鳳蓮的小說,以它命名,顯然有著特殊的考慮。小說第三章提到,這首曲子原題《龍舟攘渡》,是番禺沙灣何博眾的作品,“攘渡”二字形容龍舟之間的互不相讓、爭先突圍的情形,這是端午節珠江三角洲一帶水鄉常見的熱鬧場景。
鄉與鄉,村與村,各以自家的龍舟穿行于水網之間,互走“親戚”,同在彎彎曲曲的河段里“較量”,鼓聲的節奏與橈手們的節奏分毫不差,龍舟如一支箭似的飛快前行,激起四濺的水花,水花幾乎遮擋住橈手們的面孔,動人心魄的鼓聲激發著人們的斗志、毅力和韌勁兒,河里與岸上的人,無不心潮澎湃,昂揚激越;置身其間,一股無形的向上奮發的力量強烈地感染著每一個參與者和觀賞者。
而“攘渡”這個詞未能完整地描述出上述的“現場感覺”,故而,何博眾的孫子何柳堂改題為《賽龍奪錦》,意境明顯提升,也吻合珠三角乃至于廣府地區民眾的精神風貌。
鳳蓮以寫嶺南題材的小說散文見長,而這一部《賽龍奪錦》與其此前的作品相比頗有不同,顯示出鳳蓮深厚的寫作潛力。具體而言,其筆法之別具匠心,有如下三點:
? 宗族傳統與流行文化相結合
《賽龍奪錦》是一部沙灣何氏家族祖孫輩世代相傳、接續創作、生生不息、形象生動的“廣東音樂生成史”。書里的何博眾、何柳堂、何與年、何少霞等人,均為廣東音樂史上不可或缺的人物,他們作為沙灣何氏的佼佼者,與其他廣東音樂名家如呂文成、何大傻、丘鶴儔、尹自重、易劍泉等(這些人物也均出現在小說里),共同為廣東音樂的培育、創作、推廣做出不可磨滅的貢獻。在音樂家群體中,小說聚焦沙灣何氏的宗族傳統。
作品開頭的“序曲”已為全書定下基調,作為沙灣何氏后人的“我”登場,開門見山,自報家門:“一切的歸來都在先祖的翹望中,一切的離去都在先靈的護佑下。家族,以及家,其實就是一種使命。我是何氏家族的若干代之后的后人。”如果漫步沙灣的留耕堂(何氏大宗祠),回味書中的這些話語,一定會感受到話語的厚重和綿綿不絕的宗族情懷。
全書的主體部分共有六章,從何氏的當代后人“我”即何八月寫起,往上追溯,時光倒流,依次寫到何博眾、何柳堂、何與年、何少霞,以及何八月的爺爺何四方。何四方、何八月這爺孫倆是虛構人物,中間濃墨重彩描述的四位是沙灣何氏的歷史人物,他們都是廣東音樂的家族傳承者,又是廣東音樂史上不可繞開的大師。
說是“歷史人物”,可他們的音樂精神卻是屬于近現代的,屬于嶺南的,也是屬于流行文化的。這樣一來,形成了嶺南小說里從來不曾出現過的一種格局,即宗族傳統與流行文化相結合而構成的張力。
廣東音樂,原是流行于珠江三角洲及廣府地區的絲竹樂種,它以輕、柔、華、細、濃的特點和清新流暢、悠揚動聽的嶺南風格備受民眾喜愛;及后,流傳到上海等地,外地人感到新鮮可愛、悅耳動心,一時不知如何命名,想到它來自廣東,干脆稱之為“廣東音樂”,其影響逐步遍及大江南北,甚至流行于世界各地的華人社區。
它擁有一批杰出的作曲家、演奏家和代表性樂器,曲名和樂譜可以稽考的廣東音樂曲目現有500多首,代表性曲目有《賽龍奪錦》《餓馬搖鈴》《雨打芭蕉》《旱天雷》《步步高》《平湖秋月》《娛樂升平》等。其樂隊有多種組合,最典型的是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五架頭”(又稱“硬弓組合”,即二弦、提琴、三弦、月琴、橫簫)和“三架頭”(粵胡、揚琴、秦琴)。
在長期的創作表演實踐中,廣東音樂開放性地選擇吸收了外來音樂及國內其他民間藝術的有益成分,形成了一個獨特的民間音樂品種,與粵劇、嶺南畫派并列為“嶺南三大藝術瑰寶”。可以說,廣東音樂已然成為近現代“流行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而在其孕育、形熟及流行的過程中,沙灣何氏所起到的作用是不可低估的。于是,宗族傳統與流行文化就如此這般地結合起來。
小說《賽龍奪錦》的敘事焦點即定位于此。全書的構思、情節、人物,以及相關的一切描寫,均為這一敘事焦點服務。
? 作家本土情懷與鄉土特色文化相融合
梁鳳蓮向來熟悉廣州的西關風情和羊城故事,寫沙灣還是第一次,這對于作家而言不無挑戰意味。
沙灣自然屬于廣府的范疇,但其較為獨特的移民聚落史、特異的族群人脈,以及形形色色的“沙灣風物”,不下一番研究的功夫,是難以寫出“沙灣題材”的小說的。
且看書中的一段文字,寫何博眾與其父親何高堯:
兩父子向青龍廟走去。從竇母廟去青龍廟的路不算近,是從沙灣的西邊走去東邊。沙灣最東面的一個坊叫東安里,出東安里后,過了北帝祠何巡撫廟,再向東就是水田,水田連著河水的地方有一座水閘,題刻寫的是“控引東溟”。水田靠著崩崗,崗上面有一座員嶠古寺,古寺邊上有一個小瀑布,瀑布下面立了一塊大石,上面刻有“云外濂泉”四個篆字,青龍廟就在員嶠古寺的下面。
兩人一前一后大步走著,很快就走到了青龍廟。這是明代萬歷年間修的一座廟,靠著水邊,廟不大,青磚灰瓦,古樸素雅,只種了一棵大榕樹,現如今,榕樹已經把整座廟全部覆蓋在綠蔭之中。何博眾小的時候,沒少來這里爬樹,爬上樹后,遠眺四方,周圍幾里的田疇水道盡收眼底。
何高堯今天來青龍廟,是看看金剛圈要不要重新描金。當年,順德大良修了座太平塔,沙灣的風水師說一塔壞三灣,為了擋煞,沙灣人就修了青龍廟,青龍右爪高舉金剛圈,正好套住太平塔。
——第二章
沙灣的自然地理、街廟布局、民間信仰等,盡在筆下;不經意似的,也寫出了何博眾的少年剪影與超越自我的心理期待。這是一幅不無寫意情趣的沙灣風情畫,不刻意,不張揚,卻也淡遠有味。
諸如此類的文字,在《賽龍奪錦》一書中隨處可見。如此沙灣風情描寫,令人想起了陳殘云《香飄四季》里的東莞,也想起了歐陽山《三家巷》里的廣州。廣東作家擅長描寫嶺南風情,梁鳳蓮也不例外,而且她筆底的沙灣是寫得如此貼切、靈動,可以經得起沙灣本地人的推敲,也經得起來過沙灣旅游的讀者的挑剔。
? 音樂敘事與民俗敘事相互生發
《賽龍奪錦》,就其題材而論,屬于音樂家的故事,音樂敘事是小說的主要脈絡。然而,可也不僅僅是音樂敘事,這部小說的另一獨特之處是音樂敘事與民俗敘事相互生發。
如小說的第三章寫何柳堂。何柳堂兩歲時喪父,當地的人說他命硬,何家大大小小幾十號人都有點害怕這個生來就大聲哭大聲喊的小孩,唯獨身為爺爺的何博眾很喜歡他,何博眾做主,將何柳堂過繼給了柳堂的八叔何厚顎。
書中寫了何柳堂一歲時的趣事:
接生婆一摸產婦的肚子,就說何柳堂是個大頭仔,后來的花名就叫成了大頭森。果然,何柳堂一生下來就很大只,有八斤多重,七個月一到就滿地亂爬。一歲抓周的時候,在筆、硯、書、算盤、筷子、印章、寶劍等旁邊,何博眾特意放了一把琵琶。大頭森看見一堆玩具,像一匹小肥馬駒,快速地爬來爬去,表情豐富地看看這個,望望那個,出乎意料,一伸手就抓起了那把小小的寶劍,全家人斂聲屏氣,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他手拿寶劍舞弄了兩下之后,就丟下來,眼睛瞪大,左看右看,最后眼睛盯住了琵琶,停了好一會兒,一屁股坐下來,把琴拖到身邊,用手拍著琵琶,發出“砰砰”的聲音。起初,他被自己制造出來的這種混雜著弦音和空腔共鳴的聲音嚇到了,差點放聲大哭,愣了一下,等他摸摸后腦勺,再次去撲打琵琶時,他被這樣的聲音迷住了,咧著嘴角流著口水笑了,直到父親何厚倛彎腰抱起他,阻止了他興致盎然的拍打,他才哇哇大哭起來。
——第三章
何博眾在何柳堂身上傾注了很大的心力,他有時故意彈奏一段曲子,不告訴何柳堂是什么曲名,此時,“琵琶一個聲音高、一個聲音低,節奏一陣緊似一陣,何柳堂聽著像兩條船在大江大河里你追我趕、互不服輸,于是,他大聲說:‘扒龍舟’。”
正如《賽龍奪錦》起源于端午節沙灣“扒龍舟”的風俗一樣,關于何柳堂的描寫也交織著民俗敘事與音樂敘事,兩相生發,相得益彰,小說的故事趣味也愈益濃厚起來。書中的這種筆法,體現出梁鳳蓮的民俗學、社會學、藝術學等多方面學養的交匯與融通。
順便提一下,廣東音樂與古琴曲不同,不以“大雅”取勝,而以“通俗”見長。素材是平民化的,正如書中借何柳堂的口吻所言:“很小的時候,我就能聽見自然萬物的節奏和旋律,風有風的旋律,雨有雨的節奏,打雷的時候,天地一起在比拼著誰的聲音動靜更大,彼此呼應,天邊一道閃電亮起,嗖一下強光乍裂,緊接著,田野上就響起一陣炸雷,從田壟滾動著一直滾到水里。”
此外,書里另一個人物香港中樂團的章指揮說:“民樂的場景很生動,你聽到的《賽龍奪錦》《平湖秋月》《旱天雷》《彩云追月》,都是用聽覺在還原視覺,所以,在生活中找到創作的元素非常重要,好的作曲家都是擅長生活的大師。”這也道出欣賞廣東音樂的“訣竅”。可以說,平民化素材的背后卻也蘊含著一種超越平凡的追求和氣質。
廣東音樂是善于表達生活場景和人生意趣的。像《賽龍奪錦》也好,《雨打芭蕉》也好,用聽覺還原視覺,情景明確,主題鮮明,旋律大眾化,而意境卻并不簡單。我們應珍視廣東音樂的不簡單的“粵式表達”。我讀著鳳蓮的《賽龍奪錦》,不期然想到了另一首廣東音樂《餓馬搖鈴》,這是一個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廣東音樂的表達方式的“旁證”。
《餓馬搖鈴》這支曲子的標題相當特別,甚至覺得有點“怪”,令人尋思:作曲家為何要關注“餓馬”呢?其實,作曲家找到了一個十分獨特的角度來表述“人生”。原來,那匹馬餓了,它要表達“當下”的狀態,本能地搖響掛在脖子上的鈴鐺。它絕對不是在“乞憐”,而是在提出“呼喊”,要求得到自己生存所必備的東西。作曲家體貼著馬兒的生存感受,意思顯然:馬兒尚且要體貼,何況是人呢?
別以為廣東音樂很“平和”,這里還有著民眾不平心聲的獨特的表達方式;同樣的,像《賽龍奪錦》這樣的主題,也在表達著嶺南人不甘后人、勇奪錦標的不屈不撓的韌勁。
梁鳳蓮寫出了《賽龍奪錦》小說,其創作熱情、知識儲備和本土情懷是重要的關鍵詞;既有作家的感悟力,又具備學者的嚴謹性,還有著身為廣府人的鄉土情結,這些均構成其小說的個人風格和穩定元素。而本文提出的以上三點判斷,意在說明,《賽龍奪錦》不同于鳳蓮以往的作品,它是第一部以廣東音樂為題材的長篇小說,是鳳蓮一種新的開拓,也是嶺南小說近年以來新的收獲。
本文刊于《粵海風》2021年第4期
作者簡介:
董上德,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廣州市文史研究館館員。長期從事古代戲曲史和小說史的研究和教學,著有《古代戲曲小說敘事研究》《嶺南文學藝術》等。高等教育出版社《中國古代文學史》遼西夏金元卷主編兼主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