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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娜丨灣區景觀、城市心靈和未來想象
——以《大灣區文學讀本·詩歌卷》為中心
更新時間:2021-07-15 作者:馮娜來源:粵海風
文學與地理空間、環境的關系研究作為一種研究方法已被學界廣泛探討,中國的文學地理學研究上可追溯到兩千多年前《左傳·襄公二十九年》所載吳公子札對“國風”的評價。然而,巧合的是,“文學地理”這個概念的提出,始于出生于廣東新會的近代學者梁啟超先生(《中國地理大勢論》,1902年)。事實證明,不同的自然地理環境和人文地理環境必然會對文學創作者的心理狀況、知識結構、文化底蘊、價值觀念、審美傾向、藝術感知、文學選擇等構成多方面、不同程度的影響。特別是現代,文本與空間之間呈現出復雜的關系?!洞鬄硡^文學讀本》叢書的編選旨在討論粵港澳大灣區的自然環境、人文景觀如何滲透在作家的創作當中;作家們的文本創作又在哪些向度拓展了灣區的文化空間。
那么,作為一個概念先行的選本,粵港澳大灣區詩歌由誰書寫?僅僅是生于斯長于斯的詩人們嗎?現代社會早已步入了“日行千里”“耳聽八方”的賽博時代;特別是位于改革開放前沿的灣區城市群,社會交互性和人口流動性極強,灣區不僅是“原初居民”的灣區,更是眾多“新移民”的灣區;在文學的世界中,更是意象的灣區、象征的灣區?;诖耍洞鬄硡^文學讀本·詩歌卷》選擇了出生并成長于大灣區的詩人,如梁小曼、賀綾聲、白炳安、陳會玲、張慧謀、郭杰廣等;目前正在大灣區工作和生活的詩人,如楊克、黃燦然、姚風、陳東東、黃禮孩、盧衛平、凌越、舒丹丹、謝冠華、安石榴、林馥娜、世賓、杜綠綠、黃金明等;曾在大灣區生活、目前已離開大灣區的詩人,如張戰、呂約、劉年、程學源、文珍、藍紫等;曾路經大灣區的詩人,如臧棣、胡弦、商震、張執浩、楊慶祥、玉珍、泉子、張二棍、王單單等,以及從未到過灣區的詩人,如何永飛(在向后兩類詩人的約稿過程中,很多詩人表示對粵港澳大灣區了解甚少,從未書寫過相關詩歌,故無法提供文本)?!洞鬄硡^文學讀本·詩歌卷》試圖通過這五類詩人的“參與”“觀看”和“想象”,構建起一個多維、立體的詩歌灣區形象。這些詩人涵蓋了出生于20世紀50年代的詩人,如林莽(出生于1949年末)、王小妮、孫文波,到千禧年(2000年)后出生的詩人,如陳淑菲、向雪、姜二嫚。不同代際的詩人,他們是帶著不同時代經驗的“同時代人”,他們所體會到的灣區有何異同?土生土長的灣區詩人與“新移民”有哪些不同的生命體驗和感懷?不同生存際遇的詩人們又有何種心靈的互通?……帶著各種各樣的疑問,我進入了110多位詩人(書中以姓氏首字母音序排序)近200首詩歌共同塑造的“詩歌灣區”。
一、灣區作為一種介質
在論述葉芝的詩歌時,詩人希尼曾這樣談到作家與地理的關系:“當我們談到作家與地點時,一般會假設作家與該環境有某種直接的表述關系或解釋關系。他或她成為該地區的精神的聲音?!薄半m然作家的即時目標可能沒有對該地區或民族的背景產生直接影響,但該背景卻是可以作為其作品的一個顯著元素而被感知的。”讓我們先來提取這一百多位詩人的詩歌涉及的地理名詞:天柱巖、維多利亞港、深圳、澳門、香爐灣、淇澳島、寶安區、中山、金沙酒店、西樵山、八卦嶺、佛山祖廟、天河、華強北、梅關古道、新田村、巽寮灣、竹灣海灘、伶仃洋、足榮村、黃江、邁特村、廣州大學城、順德、西關、大鵬灣……單是從近兩百首詩歌題目所提及的地方,我們仿佛就能直觀地沿著詩人們的腳印勾勒出一幅簡筆的“大灣區地圖”。而這些地理空間在詩人那里不只是一種“背景”或“氣氛”,它更是一種詩人內心的“介質”,借以他們個體生命的慨嘆,這些個體的細流,最后將融匯于大灣區精神的聲音。
在粵語之城,不存在的名字、聲響與印記
從印花布上隱約浮現,游蕩已等同于外部世界的經歷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黃禮孩《游西關》
在淇澳島白石街,我想象一種生活
大海圍住故鄉,我成為原住民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方舟《在淇澳島白石街》
以海角里躍出的風,教導我們
降低渾身擺動的小彩旗。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池凌云《在香爐灣》
在這樣地理空間確切的游歷中,詩人們的內心風景被灣區的風光所召喚,他們的目光停棲在“此處”,但他們的心向往著過去、未來,那些渴念過的別處的生活。在《湯顯祖的夢》(安石榴)、《謝靈運》(蔡天新)、《豹隱——讀陳寅恪先生》(育邦)、《在賈梅士雕像前》(林莉)等詩作里,我們不僅追溯著地理空間,更追溯著大灣區精神的歷史源流。世界上的著名灣區都具有天然的開放屬性、多元化的人口與文明特征,“世界的浪潮,涌入時代選中的港灣/古老的燈塔,延續海洋文明的燈火”(安石榴《浩瀚》);無論是湯顯祖、謝靈運、蘇軾等文人曾被流放的古代嶺南,還是今日時代選中的港灣,人們都在不同時代延續著始終貫穿于大灣區的精神氣質:務實、包容、開放。
正是被這種包容和開放的精神所吸引,在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的浪潮中,無數懷揣著夢想和激情的人們涌向這片前沿陣地,這其中不乏詩人的身影。當時,象征著時代潮頭的灣區激情勃發,活力和干勁滲透在社會的方方面面,詩歌現場亦如是。1986年,詩歌民刊的先鋒《面影》在廣州創刊;同年10月,徐敬亞等人在深圳發起了《深圳青年報》和《詩歌報》聯合舉辦的“中國詩壇:1986年現代詩群體大展”。緊接著,1998年梅州詩人游子衿創辦了民刊《故鄉》,也是這一年,詩人曉音帶著《女子詩報》來到廣州,這是中國第一份由女詩人創辦、專門編發女詩人詩歌的刊物。1999年,詩人楊克在廣州主編《中國新詩年鑒》,持續至今;同一年,詩人黃禮孩創辦了民刊《詩歌與人》,為之后“詩歌與人”詩歌獎、廣州新年詩會等項目的創立打下了基礎。此外,《詩江湖》《行吟詩人》《趕路詩刊》《打工詩人》《中西詩歌》、“一刀文學網”、《飛地》《我們》(香港)、《呼吸》(香港)、《女也》(香港)等刊物和詩歌群落先后面世并活躍于灣區乃至全國詩歌界。值得注意的是,誕生于大灣區的這些詩刊和詩歌活動一開始就未將眼光局限于本土,而是輻射全國乃至世界。詩刊及詩歌活動成為當時詩歌文化交流的重要載體和媒介,吸引并催生了眾多詩人投奔、往來于灣區,與灣區建立了精神上的鏈接。
詩刊《面影》
多年以來,在灣區生活的詩人同樣秉持著務實、進取的精神,他們不僅是詩歌寫作者,也是詩歌活動創辦者,更是灣區腳踏實地的勞動者。隨著互聯網媒體的興起,2000年,國內首家擁有獨立服務器的詩歌網站“詩生活”在深圳創辦,其創辦人萊耳也是一位長居大灣區的詩人。澳門國際文學周、香港國際詩歌之夜、“詩歌與人”詩歌獎、“珠江國際詩歌節”、“詩歌人間”詩歌音樂會、華語傳媒文學獎(現名“南方文學盛典”)、花城國際詩歌之夜、“花地文學獎”“廣東省小學生詩歌節”等具有延續性和影響力的詩歌活動在大灣區生根開花、兼收并蓄,每一年都吸引著國內外的詩人和作家到此交流,共享灣區之光。值得一提的是,設立于2014年的“東蕩子詩歌獎”,是大灣區的詩人為了紀念共同的朋友、已故詩人東蕩子所設立,它抱持著詩歌亙古的精神和友誼傳遞的信念一年一度頒發給國內優秀的詩人、評論家和具有潛力的青年寫作者。在《大灣區文學讀本·詩歌卷》的編選過程中,我讀到了南京詩人育邦的《致東蕩子》一詩,頗為感慨。自古以來,詩歌就不單單是詩人們抒發情志、通往廣大世界的一種介質;詩歌更是志同道合者相互溝通、維系感情的紐帶。詩歌是獻給“無限的少數人”的,這些詩人的情誼能讓人體會到這“無限的少數人”之間的回應,超越了時間和空間。詩人們在大灣區寫詩、編書、操持詩歌活動,他們惺惺相惜、求同存異,“出世”也“入世”,不斷將詩歌的美意傳達給世界上相通的心靈。對于詩人而言,這是一種審美的實踐,一種人格完善的追求;對于大灣區而言,這就是一種詩歌信念,一種文化精神。
《詩歌與人》
在一些詩人那里,灣區的風景屬于觀光客的凝視,“車停了,一群樵夫從假蘋婆樹下走過”(李元勝《西樵山上小坐》);“這沙灘,可是我們大西北沙漠的小親戚”(馬蕭蕭《深圳灣》)。對于另一些詩人而言,灣區就是單調、庸常的日子周而復始,“日復一日的磨損卻沒有償還/銀色的齒輪捏造著/我的每一天”(蒙晦《記憶的灰燼》);“他們在我的視野里奔忙,順便帶動我的血液”(凌越《一天,我在城市里駐足》)。在新奇和沉悶之間、在陌生和熟稔之間,我們仿佛可以看到灣區生活的兩種形態相互疊加、互為表里。我們也會看到一些很有意思的詩人在城市邊緣聚居的景觀,比如在廣州、佛山交界處的“南風臺”、深圳的“洞背村”等,詩人們在城市一隅的地理空間群居、聚會,他們以一種日常、自洽的方式完成著自己的生活和寫作?!坝螛穲@里有一個我的孩子”(吳燕青《游樂園里有一個我的孩子》)、“窗臺邊的水仙花已經枯萎”(葉由疆《臨窗》)、“在帶光的夜里,我們圍坐/談論豆莢花的香澤”(曾欣蘭《涼亭記——兼致安石榴》)……這般平淡的生活場景可以發生在任何一個地方,它們消弭了地理、時間的意義和隔膜,讓詩意和所有我們度過的尋常日子熔為一爐。與其說這是大灣區的平實、煙火氣,不如說這是詩人生活多元的樣本。正如“采菊東籬下”之于陶淵明,“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之于杜甫。
二、“城市豹子的歌聲”
1929年,魯迅先生曾說:“中國有館閣詩人,有山林詩人,就是沒有都會詩人。”伴隨著城市化浪潮在中國的興盛,特別是在工業文明、商業文明迅速崛起的大灣區城市群中,詩人的神經無時不刻不被時代的脈搏挑動著,魯迅先生所提及的“都會詩人”應時而生。
20世紀90年代,居住在廣州的詩人楊克敏銳地感受到了都市生活的脈動,其《在商品中散步》《天河城廣場》等系列詩歌便是書寫商業時代、消費社會具有代表性的現實之作。而在熱火朝天的“世界工廠”,以及珠三角各行各業的生產線上,鄭小瓊、郭金牛、羅德遠、謝湘南、藍紫等一批詩人,發出了他們最真實的聲音:
高大的廠房,這些時代的巨輪。鼓蕩著
時代的風景,城市豹子的歌聲,鋼鐵迅速
定型成輪狀的、塊狀的,或者細小的元晶
燃燒著時代渾厚的氣息
? ? ? ? ? ? ? ? ? ? ? ? ? ? ? ? ? ? ? ?——鄭小瓊《穿過工業區》
走在接踵的人流中,我與他們
是一樣的,我們殘忍地
向生活奉獻了肉體、青春、汗水
奉獻了背井離鄉的酸辛和故鄉的記憶
? ? ? ? ? ? ? ? ? ? ? ? ? ? ? ? ? ? ?——藍紫《長青路》
這些詩歌與青春和夢想有關,也與辛勞和失落有關。就是這樣一批以“打工者”為主體的寫作,為世人展示了一幅幅工業時代有血有肉的浮世圖景,一度成為震動詩壇的“打工詩歌”。波蘭詩人切斯瓦夫·米沃什曾說詩歌是“個人與歷史的獨特融合發生的地方,這意味著使整個社群不勝負荷的眾多事件,被一位詩人感知到,并使他以最個人的方式受觸動。如此以來詩歌便不再是疏離的”。這些為千千萬萬個打工者立言,表現他們真實生活和心聲的詩歌迅速成為詩壇備受關注的現象。打工者這個群體受到了社會各界廣泛關注,也引發了人們對現代工業的反思。過去幾十年,在大灣區的土地上,一夜暴富、一日之間傾家蕩產的故事比比皆是,物質的貧窮和富足在這里現出了具體可感的面目,“財富研出了均勻的粉末/天冷冷的,越退越遠,又咸又澀”(王小妮《鹽》)?!按蚬ぴ姼琛币砸环N獨特的、頗具時代性的詩歌類型登場,像直白、沉重的鐵錘砸向尚在轉型期的社會,讓人們如此直面城市工業化的現實場景,這也昭示著尚在雛形中的大灣區將會成為社會經濟領域和文化場域中的雙重范本。
“打工”一詞于20世紀80年代開始從香港傳入內地東南沿海,時隔四十年,“打工人”成為今天的網絡熱詞,它的原初意義也悄然發生了位移。人人都自稱“打工人”,大家都是城市、鄉村建設者中的一員,“打工”即是勞作。設立于深圳的“全國十大勞動者文學好書榜”,也從最早獎掖工人寫作群體拓展為獎勵各行各業的勞動者、書寫者。當年的“打工詩人”群體中的很多人早已離開了工廠,我們對于城市文明的進程有了新的感受和體會:
此刻你我經過這里,像粒子
穿越中國這臺巨大的加速器
華強北是它小小芯片
? ? ? ? ? ? ? ? ? ? ? ? ? ——楊克《在華強北遇見未來》
每天,工業區的青年才俊們
乘坐觀光電梯
擠入卡機鳴奏的云雀中上下運行
? ? ? ? ? ? ? ? ? ? ? ? ? ——張爾《八卦嶺札記》
這列火車一旦
跨過了這座橋
就進入了另一個時代
? ? ? ? ? ? ? ? ? ? ? ? ? ?——路也《火車開上了那座橋》
時代的發展馬不停蹄,大灣區的城市文明是工業、商業的文明,更是現代科技的文明和人文理念的文明。芯片、觀光電梯、火車、人工智能、5G技術等是科技文明物化的表現形式,詩人們目睹并親身體驗著城市帶來的便利,同時也擁有了新的生存經驗和生命體驗?!霸娛墙涷灐榱艘皇自娢覀儽仨氂^看許多城市,觀看人和物”(里爾克語),城市日新月異的發展為詩人們的書寫提供了新的視野、新的契機,同時也考驗著一個詩人“與時共進”的勇氣和能力。
大灣區是歷史淘洗后必然聚合的灣區,是正在合力開拓的灣區,更是未來的、具備諸多可能性和想象力的灣區。某種程度上,現代科技展現出的人類智慧和非凡想象力,與詩歌的內質是一致的。一直以來,“想象力是人類塑造未來最有力的工具。想象力也是寫作的核心能力,它既表達現實,也使現實變異,進而創造新的現實”(克拉克語)。在《大灣區文學讀本·詩歌卷》中我們看到了詩人們在面對歷史時的想象力,如詩人余笑忠的《梅關古道》,穿越千百年前塵封的遺跡與歷史對話,也看到了詩人在面對宏大事件時的想象力和現實擔當,如詩人程學源的《百年期待》(節選),這首近萬行的長詩(四人合著)聚焦于中國政府對香港恢復行使主權的歷史事件,完整地記述了泱泱百年,香港篳路藍縷艱難新生的歷程。面對未來,詩人的想象力更是一發不可收,如“00后”小詩人姜馨賀《在特呈島騎單車》,她想象著自己坐上時光隧道,回到古代與另一個自己相遇;也許在未來,她的奇思妙想是否真能借助高新科技實現也是未可知的。詩人們在面對歷史、現實和未來的書寫中,處理的是對時間、地理和事件本身的認知。隨著時代的發展、人類文明的進步、科技的迭代,我們對這些概念的認知也必然出現更新,詩人們的寫作也會因之煥發新的生機,這也是《大灣區文學讀本·詩歌卷》選取了近六個不同年代的詩人作品的緣由之一。他們對城市文明的體會差異巨大,他們的詩歌中呈現出的多元、復雜的生命經驗和對未來的想象力,正是詩歌作為人類存在實證的意義所在。
在中國,以往人們常常通過鄉村來辨認城市,在這樣一個具有悠遠深重的農耕文明的國度,城市文明的演進必然對應著一個鄉土中國的變遷,詩人們敏感地捕捉并跟蹤著這個歷程。在大灣區,我們可以看到不同的社會生態:香港、廣州、深圳這樣的千萬級人口聚居的巨型城市;珠海、惠州這樣相對閑適的海濱城市;中山、江門這樣僑鄉文化發達的歷史文化名城;肇慶這樣山水清麗、風光旖旎的城市;澳門燈火徹夜不熄;東莞不僅擁有“世界工廠”,還有目前廣東省最大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展館……在城市與城市相連的地方,城鄉接合部、城中村、新農村都是詩意滋生的地方,它們依然等待著被人們看見,太多的灣區故事也等待著被詩人們去發掘、去書寫。而詩歌,始終是關乎人心的藝術,無論是城市還是曠野,無論是海灣還是陸地,詩人們都用心靈呼應著來自生命深處強烈或幽微的震撼。
三、“關于海的話語如此眾多”
詩人達維希曾這樣描述城市:“城市有屬于它們自己的氣味:莫斯科是冰塊上的伏特加味。開羅是杧果和生姜味兒。貝魯特彌漫著陽光、大海、煙霧和檸檬的氣味?!痹诿枋龃鬄硡^城市群時,詩人們也憑借著自己的“嗅覺”,尋找著屬于一座城市的獨特味道。
從選本中我們可以窺見,如果讓詩人們選擇一個意象來描述大灣區,很多詩人的首選是“?!?。這不僅僅是因為粵港澳大灣區與海洋緊密相連,南海之濱的山海資源是它突出的自然景觀和物質屬性;更在于海洋始終是一個文學書寫中重要的母題,因其浩瀚、神秘、有容乃大、變幻莫測,具有天然的詩性吸引力;更因其“它仍然是未被征服的,為數不多者”(江離《海之簡史》)。
《大灣區文學讀本·詩歌卷》中,幾乎三分之一以上的詩人都寫到了海以及與海有關的事物,如“面對浩瀚的大海和喧響的波浪/面對一切宏大的事物 一個小小的生命能如何應對”(林莽《把大海關上》)、“被海水周期性淹沒的紅樹林”(池凌云《紅樹林》)、“她只允許一些小型船只通過/以彰顯兩岸建筑物的偉岸”(蔡天新《維多利亞港》)、“我們徘徊在海灘邊/也許,詩不過是偶爾濺起的浪花”(李少君《詩》)、“假若大海一條魚都沒有了,那大海將是人類的貧窮?!保ㄒ︼L《譚公廟》)、“大海沒有捧出全部的浪花”(云影《藍貝殼》)、“蕩漾的反光來自開闊的海面”(臧棣《竹灣海灘觀止》)、“海島速寫著海平線,大橋速寫著/三座島嶼的距離”(黎衡《澳門:喻體》)、“海水的力量足夠考驗一顆忍耐的心”(馬莉《大海的失蹤者》)、“我坐在鄉村巴士上一路沿著海邊走;十七英里、玫瑰海岸、上洞村、土洋”(孫文波《鄉村巴士紀事》)、“臺風過來時,天空在裹一個包袱”(齊乙霽《有臺風要落》)、“大海淺淡的灰綠色/像野貓的眼”(扶?!逗V楦琛罚谠娙诉@里,海是被觀光的自然景觀,是自然偉力的象征,是被投射了心靈鏡像的反光體。在他們筆下,海水、島嶼、水鳥、貝殼、海岸、沙灘、地平線、燈火、臺風、暴風雨、浪花等事物雖然都非?!扒蓄}”地指涉了粵港澳大灣區地理空間中的元素,但在具體的文本中,這些事物通往更廣大的水域。青年評論家李德南在談到文化地理中對地方性的強調時認為,文化地理應該始終與普世性相連,這應該是優秀文學作品本身應具備的品質。所以,灣區之海是通往遼闊世界的,它是人生之海、人性之海、人心之海。
那是海鷗
翅膀點擊著浪花
那是我們經常用來形容內心的——波瀾
也形容壯闊的時代
在祖國的海邊
我們談論往事 一代人的命運
? ? ? ? ? ? ? ? ? ? ? ? ? ? ? ? ? ? ? ? ——娜夜《看海》
詩人們看海,在祖國的南海邊,看到的是個體生命的波瀾,“一代人的命運”,背后則是時代的壯闊,數代人的熱血。在大灣區的海邊這樣的感受尤為強烈,這里曾是古代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中轉站,也曾是終日漂泊海上、以打魚為生的“疍民”的故鄉。這里是中國改革開放、海外貿易的前沿陣地,伴隨著經濟飛速發展、人口第三次大規模南遷;幾十年間見證了社會轉型期誕生的奇跡,也上演了無數人的大起大落、悲歡離合的跌宕故事。詩人的言說之所以可貴正在于他們在時代“那巨大的光芒”中,靠近了鮮活生命的悸動。
昨夜入洞房,今日合影,明早他下南洋。
這是我的命。
? ? ? ? ? ? ? ? ? ? ? ? ? ? ? ? ? ? ——楊碧薇《下南洋:開平碉樓里的女人像》
你們身體,活潑的流動
曾在這個城市的街巷里穿梭
是制衣廠 玩具廠 電子車間 柜臺前 寫字樓內
讓人心顫的氣息
你們或許曾成天加班
或許在城中村的一個樓梯間,熱烈地
吻過自己的戀人
? ? ? ? ? ? ? ? ? ? ? ? ? ? ? ? ? ? ? ? ?——謝湘南《葬在深圳的姑娘》
新舊時代的女性奇妙地在詩中相遇,她們的命運攜帶著南洋的氣息,又穿梭在不同的時代;她們的面目仿佛又游向各自的海域。詩歌以它的方式橋接了歷史,兩代女性中間隔著的是滾滾流逝的時間,也是人類文明的車輪轟隆而過——這一切構成了人類海洋文化的一部分;海洋文化本質上就是人類與海洋的互動關系的產物。借由詩人們對以海為軸心的物事發散性的書寫,我們了解到人類在海邊的一些活動和影蹤:“一對外地夫妻貧賤的愛情/他們漂泊半生,直到在海邊安頓下來”(熊曼《大海》);“有一年在海邊,我親眼見證了/浪花帶走生命,是何等的簡單和悲傷”(何曉坤《大海從未平靜過》)……感受到海洋性季風氣候中的日常,“在這兒住著永不死的夏天/還有我四五個 溫和的叔叔”(玉珍《過廣州》);“海水退下去,讓出廣闊的沙灘我知道我們已不可能得到更多”(遠人《巽寮灣海灘》)……海洋如同陸地,是人類的另一個“母體”,它永不停息地涌動著,如同一代代詩人站在岸上,傾聽并訴說著海之潮汐、生命之律動。
亨利·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曾在《空間的生產》(The Production of Space)中指出,“生產的社會關系是一種社會存在,或者說是一種空間存在;它們將自身投射到空間里,在其中打上烙印,與此同時它們本身又生產著空間”。陸地和海洋都是物質空間的客觀存在,而每個詩人在社會空間中所處的位置是不一樣的,他們所能“生產”和“再現”的“精神空間”自然也是不一樣的。在當代詩人的書寫中,曾經代表著大灣區傳統文化的元素,如粵劇、龍舟、武術、醒獅、莞香等也超越了前人賦予它們的文化意涵獲得了新的建構:“今夜,在東莞,你在另一種幽香里/熟結沉靜下來,想起詩歌,或者君子”(華?!遁赶恪罚?;“粵劇里的汾陽王/是我出竅的靈魂”(郭杰廣《看粵劇》)……“海洋”或“灣區”所傳承的文化基因在詩人們具有延續性的傳統書寫中愈發豐滿,又在他們具有現代性的書寫中獲得了多層次、多面相的精神內里。就在這樣持續、反復的空間“再現”和“生產”中,大灣區整體的視域和維度將得到不斷地拓展。可以說,就當下詩人們關于大灣區的書寫來看,從地理感知和精神認知的角度,他們早已超越了客觀實在的大灣區,不僅塑造了一個立體、清晰、復雜的灣區形象,更抽象出一個開放、多維、充滿創造性和想象力的精神存在。
我之前曾提到未來城市和灣區的發展必然是一個整體性的構想,經濟產業鏈的集群發展、文化板塊的深度鏈接都將攜手共進,此外,還應更多投注于“人類如何詩意棲居”的命題。這種緊緊鑲嵌在歷史進程中的命題,勢必影響和改變人們看待世界的眼光和格局,也勢必影響人們對于生命和未來的思考?!按鬄硡^文學”是一個正在發生和不斷發展的概念,就像米沃什所說:“如果不是我,會有另一個人來到這里,試圖理解他的時代”。
在編選《大灣區文學讀本·詩歌卷》時,這種“另外一個人在試圖理解他的時代”的感受撲面而來。在這信息、科技空前發達的時代,在這城市面貌日新月異、人類生存圖景紛繁復雜的大灣區,詩人們是如此真誠地打量、重述、構想、探索著屬于自己的時代。歷時近半年,當這本詩選即將編竣時,我來到了珠海市橫琴新區。一二十年前,這里曾是未被開發的海濱郊野之地,在南亞熱帶季風的吹拂中,靜靜與香港、澳門隔海相望。如今,大規模的工程轟轟烈烈,“粵港澳”合作新模式的示范區正在興建。在熱火朝天的建筑工地前,我眺望著不遠處的澳門,許多建筑清晰可見,我辨認著威尼斯人(澳門著名的賭場之一),每天,來自世界各地的真金白銀在那里吞吐,許多人豪擲著他們的命運。另一個方向,世界上總體跨度最長、海底沉管隧道最長、工程規模最龐大的跨海大橋“港珠澳大橋”蜿蜒于海。我想起了曾有人問我:在鋼筋水泥的城市生活,在匆忙、多變的生活節奏中,你是怎么寫詩的呢?我想,《大灣區文學讀本·詩歌卷》里的詩人們用他們的詩行回答著這個問題。詩歌從來不只是閑情雅致時的感喟,更是在生命長河中靈魂的聲響。就像作家??思{說過的:“人類是不朽的,這不是因為萬物當中僅僅他擁有發言權,而是因為他有一個靈魂,一種有同情心、犧牲精神和忍耐力的精神。詩人、作家的責任就是書寫這種精神。他們有權力升華人類的心靈,使人類回憶起過去曾經使他無比光榮的東西——勇氣、榮譽、希望、自尊、同情、憐憫和犧牲,從而幫助人類生存下去。詩人的聲音不應該僅僅成為人類歷史的記錄,更應該成為人類存在與勝利的支柱和棟梁?!?/span>
感謝這本詩選中收錄的110多位詩人,當然不唯這些詩人(由于篇幅、題材等所限,選本必有遺珠之憾),讓我領會到人類這種富有同情、理解、忍耐、奉獻、尊嚴、良知和希望的精神。他們參與、創造并記錄了歷史,也記錄了人類存在的豐富圖景;他們的持續書寫將成為大灣區發展歷程中生動的“標本”和參照。同時,感謝評論家霍俊明先生,他以高屋建瓴、提綱挈領的見識和學養梳理了該詩選的文本價值和現實意義,“那些能夠一次次打動讀者甚至能夠穿越時代抵達未來的作品都能讓我們在人類精神共時體和命運共同體的意義上看到人性、命運以及大時代的斑駁光影、炫目奇觀和復雜內里”,這是一個具有高度藝術審美的評論家所期待的文本,也應是一代代優秀詩人所追求的精神內核。感謝青年評論家顧星環女士,她對每位詩人詩作細致、精到、情理兼具的點評將成為深度閱讀這些詩歌的最佳“向導”。她引用韋伯的名言“人們可以通過計算掌握一切,而這就意味著為世界去魅”,也追問“歷史的深淵里究竟有什么呢?”,相信詩人們的作品和她的導言已經有機地融為一體,為讀者闡釋了一個充滿了魅力、冒險、激情又低徊、明亮又幽暗、勇往直前也具備反思精神的粵港澳大灣區。
如是,《大灣區文學讀本·詩歌卷》的編選,不是為了“建立一種詩學,或者建立某種美學的標準”,而是為向每一顆在這片熱土上耕耘、創造的心靈致意。我們的生命曾在大灣區交匯、相互照耀,也將像百川入海,通往“共同體”的文明之中。
本文刊于《粵海風》202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