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半夜，父親握著我的手

娃，我愛你

我想起在我小時候

他也說過同樣的話

現在他就像一個孩子躺在那里

遺忘了這一生發生的事

他好不容易在腦海里找到這句話

幫我驅逐長夜覆蓋下來的冷

他表白的時候

凌晨兩點的鬧鐘響了

該吃藥了

這是阻止他帶走這份愛的唯一方式

（二）

夜里，我們輪流值守在父親身邊

就像月亮和星星

圍繞著地球

我們守住的一個個夜晚

延伸為父親的一個個白晝

我們學習月亮和星星

保持適當的運行規律

有時我們圍在父親的家里

有時回到自己的宇宙

人世間的約束力

遵循著能量守恒定律

（三）

父親這一生

替病人把脈有些年頭

每一次，他都能從細微的觸感中

分辨出人世間的酸甜苦辣

他攤開麻紙

拉開藥柜

從木斗中分揀味劑

配伍的比例

和他內心的愿望絲毫不差

而現在，他分不清我們姊妹仨

分不清黑夜和白天

當年在母親的陣痛中

他親手接我們來到他的世界

母親像老母雞一樣護著我們

而他，每天都會準時啼鳴

催促光芒萬丈的太陽

為我們升起

（四）

從重癥監護室回到家

父親依然躺在護理床上

過著復印機一樣的日子

吃喝拉撒和睡覺

他記得自己是醫生

治病救人三十七年

現在，他一心想治好自己

我們幫父親活動身體

他不知道那只左手

像經霜的藤條

慢慢干枯在身體一側

夜里，他伸出右手緊抓床沿

使出藤的力

想要攀住人間的熱氣

（五）

時日無多

病床邊的日子

卻那么長

每一個到不了盡頭的黑夜

父親病痛難眠

我們換著與黑夜肉搏

向無可挽回的方向廝殺

我們在夜的黑中

煎熬

熬成一碗碗苦澀的湯藥

醫治臟器的虧損

消減人世的滄桑

（六）

難免，我們還和父親生氣

好像忘記了他已經病得一塌糊涂

難免我們還想使個小性子

好像父親還是原先的那個

可是，父親已經去畫他的圓了

他回到了孩童

懵懂無知的時候

再走些日子

他就把開頭和結尾連在一起了

我們想把他拉回來

卻無措地

不知來路，也不曉去處

我們恐懼那些一再到來的黎明

投下來的微光

勾勒不出父親的身影

（七）

生死路口，沒有紅綠燈

父親不由自主地離我們越來越遠

他已經不能停下來

安排一個周末

變著花樣

為我們包餃子、燉土雞或者煮豬腿

他說他活不長了

好在他有工資

不給我們添負擔

不拖累我們過日子

父親的話

讓我們因徹夜值守

而疲憊煩躁的夜晚

羞愧遁行

（八）

父親賴上了床榻

他躺在床上的樣子

日漸回到幼年，甚至嬰兒

他任由自己小下去

被峰矮下來

像一匹瘦弱的駱駝終于倒在沙漠

他任由自己小下去

好像要剪斷塵世的臍帶

回到母親的子宮

可是，他只能回到他出生的第五十天

他的母親離世時

他還一無所知

他從母親子宮里

緊緊抱住的那一抹溫熱

還在臍帶結痂的疤痕里保存

（九）

父親睡著了

我擰動門鎖的聲音

沒有吵醒他

他的耳朵

連自己的鼾聲也聽不見了

越來越聽不見之后

父親睡著的時候更多了

仿佛當醫生一輩子的喧鬧

終于寧靜下來

可以輕松睡個好覺

夜里，他卻常常醒來

清晨準時發作的低血糖

就像一個急診

在他的體內已經忍無可忍

（十）

他別過頭裝睡

裝就裝吧

赤腳醫生，欠下最多的債

就是瞌睡

黑夜里的敲門聲

驚擾了多少瞌睡

多少好瞌睡

都像青春一樣溜走了

那一年，風雪夜急診

父親救下了一條命

回家時卻摔斷了一只腿

那一年，窗外陽光照在他身上

山河遠闊

他在人間煙火中假寐了半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