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簡介：黎衡，1986年生于湖北十堰，畢業(yè)于武漢大學，在校期間曾獲櫻花詩賽一等獎、北京大學未名詩歌獎。畢業(yè)后獲劉麗安詩歌獎、中國時報文學獎、DJS-詩東西詩歌獎等。出版有詩集《圓環(huán)清晨》（陽光出版社，2015）。受邀參加大陸詩人臺灣行活動、清華大學中文系青年作家工作坊、《鐘山》青年作家筆會，擔任北大未名詩歌獎、復旦光華詩歌獎終審評委。作品被譯為英文、俄文等外語，入選《中國新詩百年大典》（洪子誠、臧棣主編）。作品發(fā)表于《詩刊》《鐘山》《作品》《詩歌月刊》《揚子江評論》《詩林》《青年文學》《詩建設》《飛地》《今天》《中西詩歌》等期刊，以及《南方都市報》《21世紀經(jīng)濟報道》等媒體。

訪談

抵達與逃逸

□黎衡VS李保森

李保森:“80后”詩人是就出生年代而言的，與此相似的還有“60后”、“70后”等概念。其實，對于這種命名方式，文學界一直存在爭議，認為這一概念容易混淆作家個體之間的差異性，比如成長環(huán)境、知識結(jié)構(gòu)、創(chuàng)作理念等。對此，您是怎樣認識的？您如何評價您的同代人？您如何看待“80后”一代的詩歌創(chuàng)作？

黎衡:對于這種以十年為代際的詩人群體命名方式，我確實持保留意見。因為它高度依賴一種十分偶然性的斷代法和紀年法。打個比方，日本還在使用年號，明治維新以來的一百多年，經(jīng)歷了明治、大正、昭和、平成、令和。戰(zhàn)前與戰(zhàn)后，也清晰地將長達60多年的昭和時代一分為二。當我們通過政治和社會背景來指稱文化現(xiàn)象和文學群體時，十年顯得太短暫。而當我們以進入文學場域的時間來指稱時，十年又顯得太漫長了。比如，我是1986年初出生的（陰歷屬牛），唐不遇就經(jīng)常跟我說，他這一波80、81、82前后出生的人，才是作為一個BBS時代的現(xiàn)象整體浮出水面的“80后詩人”。我們盡管只相差五六歲，但已經(jīng)形成了參與文學活動、文學事件的一個小小代溝。同樣的邏輯，我看89年出生的詩人，也會覺得在成長經(jīng)驗上略有差別。再如美國把經(jīng)歷了一戰(zhàn)、以海明威為代表、活躍于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年輕人稱為“迷惘的一代”，把經(jīng)歷了二戰(zhàn)、以凱魯亞克為代表、活躍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年輕人稱為“垮掉的一代”，可見代際引出的問題，不僅關(guān)于生理年齡，更是對具有時代印痕的文學觀念和心理現(xiàn)實的指認。那么， 70后、80后、90后這種文學群體斷代，至少是不夠精確的。

實際上，自從白洋淀詩群、朦朧詩、第三代之后，與特定時代相關(guān)的詩歌群體建構(gòu)已基本失效。學院和口語的二分，雖然粗暴簡陋，至少還是一種相對清晰的對文本樣態(tài)的描述。

但是我也部分地理解這種命名方式，以及選擇在此時此刻結(jié)集的權(quán)宜與無奈。到了2020年，80后最大的已四十不惑，最小的也跨過而立之年，這是一個文學作者在風格、體量、寫作的深度、代表性文本等多個維度都亟待被進一步辨認的時段。也許，我們需要具有廣泛說服力的杰作、更有想象力的命名角度，來提振“一代人”的寫作雄心。

當我被稱為一個80后詩人時，我愿意這樣來理解，這是一個詩人，同時是一個80后。80后，在社會學意義上，意味著青春期開始于九十年代以降，一個后革命的，加速市場化、全球化的年代。我認為，這“一代人”已經(jīng)創(chuàng)造出了一批值得注意的作品，同時還具有強健的生長性。我們面臨吊詭難料的歷史轉(zhuǎn)向、媒介轉(zhuǎn)型，甚至是后人類主義的遠景，也感受到嚴肅文學尤其是詩歌邊緣化造成的話語位置的尷尬。如果對位于被學術(shù)生產(chǎn)“過度開發(fā)”的現(xiàn)代文學、朦朧詩/后朦朧詩，這“一代人”的價值，值得被批評界更有力地注視與激活。

李保森:目前您在廣州定居，廣州是改革開放的前沿城市，在人們的印象中，這里的文化積淀并不夠深厚，但事實上，廣州的文學活動還是非常頻繁的。和武漢相比，您覺得廣州這座城市有哪些特點？您在這座城市里生活，有哪些感受？這座城市對您的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哪些影響呢？您在詩集《南國指南》的后記中，表示過焦慮，“想到‘南國指南’這個題目，除了印證從荊楚到嶺南的個人經(jīng)驗，其實還出于一種文化焦慮：不在文化中心京城和江南，而是來到傳統(tǒng)意義上詩歌的邊緣地帶、商業(yè)氛圍濃厚的廣東都市，如何寫詩？或者說，如何完成一次身份的騰挪，讓寫作鮮明而強健？”

黎衡:武漢是江湖碼頭，是漢正街的市儈氣、五國租界的洋氣加武昌學府的文氣。廣州是南海商埠，自古華洋雜處，光怪陸離，有動蕩、搖曳的生猛和偏安一隅的閑定。其實廣州也有兩千多年歷史，達摩東渡在此登陸，稱為西來初地，六祖慧能發(fā)“不是風動，不是幡動，是心動”的高論，也在廣州的寺院。唐朝，廣州的印度洋商旅云集，留下伊斯蘭的先賢墓和光塔寺。就在黃埔軍校附近，還有古代瑣羅亞斯德教徒的墓地。無論對于舊時的中原和江南，還是今天的北京、上海，嶺南的文化確實處于邊緣位置。但這恰恰使我有機會用去中心化的眼光重新審視華人的流散，思考中國的內(nèi)與外、里與表、整一與裂痕。廣州聯(lián)系著一個廣闊的海外華人世界，粵語使用者從港澳延伸到馬來半島和大洋洲。它是一個處在大陸文化板塊和海洋文化板塊交界處的都市。武漢是九省通衢，廣州是萬國通津。它的萬國是商業(yè)的、民間的，在很大程度上是第三世界的。竹內(nèi)好所說的“亞洲作為方法”提示了地緣空間亦是認知空間，不妨在這個框架下理解廣州。

李保森:2019年第一天，第二屆（2018年度）J青年詩歌獎揭曉，您獲得J青年詩歌獎。授獎詞這樣寫道：“在生命進入更深廣的疆域之時，黎衡的詩歌寫作在文本敘述上也變得更加細致與豐富，他在處理關(guān)乎生命、存在等大命題時，善于利用個人的日常生活場景，他善于將迷途、饑餓和無知的日常生活景象引向某些終極命題的漩渦，這使他的詩歌，極有思想的深度、意趣和意象之間的張力。在新的寫作中，黎衡詩歌所透露的生命境界與文本技藝讓人驚喜”，對您的詩歌觀念和創(chuàng)作才華做出了極高的評價。在您的詩歌中，生活化的場景特別多，在您看來，日常生活和詩歌有著怎樣的關(guān)系？

黎衡:經(jīng)驗是想象的跳板，文學沒有日常性，就好比一架飛機沒有坪地和跑道。“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是日常，“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是日常，“江邊踏青罷，回首見旌旗”是日常。我在一篇評論里說：“作家的感知方式可粗略分為兩種類型，一是理解與洞察，二是體驗與聆聽。前者不斷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肌理中的詩意，后者則總是以對幻象的激情重塑現(xiàn)實。”我本以為自己是第二種，也即幻象型的詩人。但經(jīng)你的提醒，我可能介于兩者之間。即使是超現(xiàn)實主義和意識流，也是對日常片段和細節(jié)的拼接。資產(chǎn)階級的普魯斯特在一間屋子里寫作，無產(chǎn)階級的杰克?倫敦在碼頭、海洋、異域、極地的巡游中寫作，但他們的世界都一樣廣大、深邃、具體。

李保森:在您的詩歌中，《油漆綠》《墻》《驚醒》《小鎮(zhèn)一日》等在形式上構(gòu)成了完整的、封閉的空間，類似于墻體一般，而《贈汪強》、《天門墩》則是又一種形式，有意取消詩歌的跨行，您于2016年創(chuàng)作的《眼睛監(jiān)獄》不僅在內(nèi)容上較長，而且還有意借鑒了戲劇的藝術(shù)特征，比如分幕、獨白、對話等，這是有意的嘗試嗎？您是如何理解和運用詩歌形式的？

黎衡:現(xiàn)代詩的形式，對我確實構(gòu)成了一個問題，它是文學王國的流亡者，既非韻文，亦非散文。因此，我們只能在省略、跳躍、觀念編排與語言節(jié)奏再造等層面來理解自由詩和散文的區(qū)別。問題是，如《尤利西斯》《喧嘩與騷動》這樣的現(xiàn)代主義小說文本，在重塑文體和意義秩序方面展示的圖景，已遠比大多詩歌復雜。納博科夫和卡爾維諾這樣的語言大師，他們的很多句子即使不分行，其音樂性和想象力，以詩的尺度來衡量也出類拔萃。一些杰出的小說成了這樣的容器，它能容納詩的形式和敘事的結(jié)構(gòu)，堪稱語言的“實驗室”和“超級市場”。這確實讓人生疑，詩難道成了如梁宗岱翻譯的莎士比亞十四行第一首所說：“你現(xiàn)在是大地的清新的點綴，又是錦繡陽春的唯一的前鋒”。 觀念的、語言形態(tài)的、詩歌形式的可能性被不斷拉伸、搗碎、變化、突破。盡管我十分懷念文言近體詩和十四行的時代，那時，做一個詩人至少有文體上的確定性，但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詩，應當為煙消云散的詞與物重新尋獲堅固的形體。

李保森:在閱讀您的詩歌時，可以看到許多地理空間，比如說《火車開到拉薩》《公路邊死去的牦牛》《納木錯》《百年后謁黃花崗烈士墓》、“烏有鎮(zhèn)”系列，以及《南方，魔方》中的深圳、新加坡、吉隆坡等等，對您來說，這些不同的地理空間給您帶來了怎樣的感受和經(jīng)驗？這些感受和經(jīng)驗為您的詩歌帶來什么？

黎衡:關(guān)于西藏的幾首詩，寫的是2006年的火車壯游，那年我的行程有一萬多公里。從拉薩到西安，36小時硬座，讓我至今對長途火車心有余悸。2010年，第一次離開中國大陸，去了臺灣和香港。2015到2019的五年間，游歷了十幾個國家，新加坡、馬來西亞、俄羅斯、阿曼、英國、愛爾蘭、法國、西班牙、意大利、梵蒂岡、老撾、日本、韓國。說起來，好像去了不少地方，其實不少國家僅僅在首都和它的周邊停留。這十幾個國家都是和我的女友（現(xiàn)在的妻子）結(jié)伴去的。最初，從大陸到港臺新馬，是一個華語世界。然后，歐洲之旅，各種博物館、美術(shù)館，還有阿赫瑪托娃、布羅茨基的街道，T.S.艾略特的故居，C.S.路易斯和托爾金結(jié)為“墨水社”的咖啡館，紀念D.H.勞倫斯、迪蘭?托馬斯、奧登、拉金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詩人角，倫敦的BFI電影中心、巴黎的法國電影資料館、羅馬郊外費里尼工作過的電影城，以及作為球迷的圣地老特拉福德。我的閱讀、美學熏陶都是以歐洲為中心展開的，從文字到影像再到現(xiàn)實，是對個人精神史的驗證、喚醒和重新定義。但我對日本、韓國同樣懷著極大的興趣和熱忱，東亞儒家-漢字圈校正了文化位置。旅行，讓主體與他者的關(guān)系不斷調(diào)整、調(diào)換。

《發(fā)條橙》的作者伯吉斯有一部短篇小說叫《無休止的旅行者》，講一個老人退休后，把一生的積蓄用于旅行，但在出發(fā)時，他便撕毀了護照，于是他的旅行只能在世界各地的機場之間輾轉(zhuǎn)，他說，在去紐約、羅馬、印度之前，他早已見過自由女神像、斗獸場和泰姬陵，他的興趣不在于觀看這些被復制并一再販賣的風景，他不斷的抵達也是對抵達的抵制。我理解他對旅行的商品化和熱門景點刻板印象的諷刺。因為討厭埃菲爾鐵塔，在巴黎的六天里，我盡量繞得遠遠的。巴黎圣母院塔樓和蓬皮杜美術(shù)館天臺看到的天際線，有更適當?shù)谋壤Ｎ疫€得向朋友申明，對我來說，巴黎并不浪漫，巴黎是革命往事，是外省人的異鄉(xiāng)，是貧窮作家的左岸，是高師的智力之舞。旅行，讓我的目光更有彈性，這必將影響寫作。

李保森:這幾年，您創(chuàng)作詩歌的節(jié)奏好像慢下來許多，這在《飛行》《合照：2001》等詩中表現(xiàn)得更加鮮明，而且內(nèi)容上也有所調(diào)整。據(jù)您透露，您將在下一本詩集中，收入幾首長詩。這和您這幾年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嗎？或者說，您的詩歌觀念有所調(diào)整？

黎衡:2016年以來，我中斷了即興的短詩寫作，取而代之的是每年有規(guī)律地創(chuàng)作一部長詩或詩歌矩陣，也即《眼睛監(jiān)獄》《飛行》《南方，魔方》《合照：2001》。長詩對我來說有更大的智識挑戰(zhàn)，這是我結(jié)束青春寫作的一種方式。如果我是一個藝術(shù)家，我希望每次考慮的是一場完整的展覽，有精心安排的結(jié)構(gòu)、變化的技巧和主題的延展性。近幾年花在寫作上的時間并不多，寫長詩，需要漫長的醞釀和集中的高強度寫作。前兩年的一篇答謝詞里我也談到了這個問題：“三十歲之后，對短詩興趣漸薄，寫作不再是精神的體操，而是像蓋房子一樣的工作。一年中大部分時間，我都在散步、醞釀藍圖，只用幾天時間把建筑的工作完成。但在我的心靈中，這座房子已經(jīng)存在很久，雖然實際的樣子會出乎我的設計。”

李保森:武漢、湖北受到新冠病毒疫情的嚴重沖擊，全國的許多地方都采取了封閉措施。這期間，您在做些什么呢？有怎樣的感受？您有沒有這方面題材的創(chuàng)作？

黎衡:習慣了在樓頂走路，樓頂像我的船和甲板。用投影儀在白色墻壁上放電影，有時一天連看四五部，精心挑選導演、國別、題材，讓不同影片的主題發(fā)生有趣的連接和映射。邊看邊在房間走動，或原地踏步。為了不出門，學會了一次買一周的食材，已經(jīng)忘了外賣的味道，像個都市穴居者。掃地機器人開始忙碌。通過武大廣州校友會捐了一點錢，第一次跟校友會發(fā)生聯(lián)系。寫了一首紀念某位武漢離世醫(yī)生的小詩，看到他和我一樣是2004年上的大學，用過校內(nèi)網(wǎng)（人人網(wǎng)），在武大行政樓下照了畢業(yè)照，有點難過，他像我的替身。跟高中同學聊了幾句，他是武昌一家醫(yī)院的醫(yī)生，春節(jié)期間壓力很大，我寫了段文字發(fā)在朋友圈：“如果武漢是一個括弧，或一個函數(shù)，把我和與我有關(guān)的人填寫進去，我大概可以寫一本很長很長的小說集……有的人和我一樣，早就遠離武漢了……還有的人，比如這位兄弟，我們是十堰的高中同學，高一最要好的朋友，后來大概一二十年沒見過，平時亦無話，直到突然想起來他在武漢從醫(yī)。我對他的全部記憶還停留在他16歲怎么泡妞，在宿舍熄燈后扮鬼，白胖透紅的嬰兒臉上笑出酒窩，邪而可愛。他的欲望像泉水洗過的藕節(jié)……生命是射線，煙花流散，武漢可以是一個吸收了所有光的完整宇宙。”

創(chuàng)作年表

●2004—2008年：

就讀武漢大學中文系，獲櫻花詩賽一等獎、北京大學未名詩歌獎

●2009年：

獲劉麗安詩歌獎

●2010年：

參加大陸詩人臺灣行活動

●2013年：

獲中國時報文學獎書簡組獎項。杜弗書店推出黎衡近作單行本《南國指南》

●2014年：

獲DJS-詩東西詩歌獎

●2015年：

出版詩集《圓環(huán)清晨》（陽光出版社，千高原詩叢）

●2017年：

創(chuàng)作長詩《飛行》

●2018年：

創(chuàng)作系列詩《南方，魔方》

●2019年：

參加清華大學中文系青年作家工作坊。友人制作黎衡長詩單行本《眼睛監(jiān)獄》

●2020年：

參加《鐘山》青年作家筆會

●2021年：

擔任北大未名詩歌獎、復旦光華詩歌獎終審評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