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標題

標題
內容
張俊彪 | 地契
更新時間:2021-05-08 作者:張俊彪來源:陜西文譚
端午過后,故鄉陜甘邊地域的氣候雖然早晚溫差很大,但不會寒涼了。我退休后,每年都會從溫熱難熬的深圳回故鄉度夏。每當早飯后,我都會端著從部隊退役時在陜南漢江之濱買的舊藤椅,坐在大門外莊稼地邊的花前樹下,看花紅草綠,聽蟲鳴鳥唱,盡情享受陽光從合歡樹的枝葉間篩晃而下的光斑光點營造的寧謐與祥和。玉米地里或蘋果樹下,有雞或雉在悠閑安然地尋覓食物,遠處有農人揮動的銀鋤與草帽在烈日下閃閃爍爍,糜谷尚在幼苗期。遙遠的地平線上,綠色的生命之輝耀與銀色的宇宙之天光,迷幻神秘,美妙玄奧。
下雨的日子,弟弟坐在大房里陪我聊天。房里沿墻擺了一圈大書柜,擺滿了我數十年陸續寄回來的各種書籍,村里的學生隔三見五也來借書讀。這三間正房大門對面的方桌上,依然安放著三年前飄然仙臨天國的父親張自強遺像。弟弟思念父親時就點燃一炷香,然后凝眸那一襲飄飄緲緲的青煙,追憶父親生前的點點往事……母親張菊花早在上世紀的三年困難時期過后不久,因長久持續地貧窮饑餓而往生天國。可惜那時家境極貧,母親在世時沒照過一回像,弟弟剛過兩歲便離開母親,在他記憶的心扉里,母親的音容影像遙遠而又模糊,今生今世也難以清晰呈現出來了……
閑話時,弟弟說農村開始了土地與莊基的確權事項,便從墻角書柜的底層找出一個二尺長三寸見方的木盒,吹去浮沉,抽下盒蓋,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發黃變灰的白土布卷裹著的一張地契,展開在新添置的乳白色茶桌上。兄弟倆仔細閱看父親留下來的地契。
地契有方斗那么大,紙質早已沉黃灰黯,但豎排印刷的文字與表格卻十分清整。這是共和國建立初期的1954年春季,共產黨為兌現打江山鬧革命時向農民的莊嚴承諾,由縣人民政府向農民發放土地與莊基確權文約。地契上最醒目的是,縣人民政府方形的朱紅大印,大小如學生寫毛筆字用的銅墨盒,還有縣長的鮮紅印章,名字豎排木刻行書體,三個字大如喇叭花。地契的內容歸納有三點:一是土地和莊基持有人的全家姓名;二是土地和莊基的畝數及四面界址;三是共和國的明確規定,其核心內容即是土地和莊基持有人具有永久的產權,并享有買賣租賃轉讓的全部自主權利。父親為了保存這份地契,花費了極大的心思,精心制作木盒暗藏在窯洞的天窗之上,才躲過了文化大革命紅衛兵挨家挨戶清繳與焚燒之災難。我直到今天,看過地契,才明白了村莊與家庭的幾多滄桑與變遷。
地契上寫得清楚明白,我家的村名叫王家寺。農業合作化時,這個村子六戶人家,按照自愿選擇,我家與另兩戶人家參加了東面的于家拉生產隊,其余三戶加入了西面隔溝灣遙遙相見的唐興生產隊(最早村名李家莊)。于是,王家寺的村名便從此終結了。父親據村里人祖祖輩輩口頭傳承下來的說法,王家寺最早的名字是文章公村……這里是子午嶺森林的西部邊緣,林木茂密,水草豐美,人煙稀少,村莊零落,但極少戰亂與災禍,是人畜安居樂業的好地方。村前不深的溝川里有鳴泉,有溪流,有清湖,花木水草,飛禽走獸,仙鶴天鵝,白霧青氣,如同仙境。村里人也說不清什么年月什么朝代,沿川依山修筑了寺廟,儒釋道三教合一,終年經歌繚繞,香火綿延……到了唐玄宗天寶年間,安祿山和史思明造反,宮城危難時,皇帝暗派喬裝的皇家儀仗車鸞出宮城躲避戰亂,自己卻和少數近臣隨從化妝為商隊,西出長安晝伏夜行,一路潛逃到五百里外的王家寺,發現這里林木覆蓋,環境幽靜,距皇城并不太遠,快馬傳遞信息也便捷,但王家寺僧侶信眾往來人多,容易走漏風聲,他們便以拜佛禮神為名在李家莊住了下來。皇帝一行時常來文章公村下的寺廟里焚香誦經,明里是祈求神佛保佑財源廣進,紫氣東來,內心里實則是為風雨飄搖中的大唐江山祈禱……說來也神奇,轉眼過了數十天,皇帝得到密報安史之亂已經平定,隨即迎駕的車馬將相紛至沓來……皇帝擺駕回宮這天早晨,紅日東起,紫氣浩蕩,鳥雀鳴唱,霞光漫天,寺廟里鐘鼓清亮,經歌回響,青氣白霧,虹霓橫空……皇帝龍顏大悅,連聲說這是唐朝復興之吉兆,便將李家莊賜名唐興村,亦將文章公村賜名王家寺……如今,唐興村猶在,王家寺村的廟殿塔亭,歷經地震與回族起義的幾番天災戰火,早已化為漫山遍溝的殘磚斷瓦,沉埋于泥里草里土里水里,而村名也不復存在了。
在地契上我第一次知悉,我家當初在西坳有平原耕地二十八畝陸分二厘,在后來臨溝邊開挖的五孔窯洞崖頭之上的塬畔,亦有平原莊基土地六畝捌分九厘;我猜父親大概是無錢蓋房造屋才改挖了窯洞院落住家生息……地契上土地和莊基持有人名字的排列順序是:父親、我(乳名)、祖母、母親、大姑、小姑、姐姐。令人難解的是,共產黨始終宣傳主張男女平等,但在這份縣人民政府的正式文約里,不足兩歲尚無大名的我,竟然名列父親之后,所有家人之前,也許其深意在于暗指第一繼承人吧!然而,這份契約實質上很快成了一紙空文,一文不值,它被此后緊追而來的農業合作化的急促腳步,隨同全中國的四萬萬多張地契,統統被踩為泥漿粉塵了。唯一幸慰的是,我從地契上才第一次知曉,母親也有官名,她叫張菊花,一個多么悅耳好聽的名字啊!在此之前,我只聽到過母親的小名,還是兒時隨母親去舅舅家里,偶爾外祖父和外祖母呼喚她……感激父親費盡心機藏匿下來的這份無用的地契,如同廢紙,卻能點燃如此深遠的歷史情懷,述說如此網封塵埋的人間傳說……
弟弟說,村里人都期待著眼前這次土地和莊基確權……我想,只要人還以吃飯為根本生計,那么土地和莊基就永久都是農民賴以生息繁衍的命根子!……村里人都說,如今國家政策是亙古以來最好的,就擔心上上下下還有那么多的歪嘴子和尚,硬是把經往歪里念……人們真心期冀著政策的真諦,就像窗外的細雨一樣原汁原味地飄落在百姓的心田里……我替弟弟妹妹們,也替村里人期盼著:將要拿到手里的土地與莊基確權契約文本是紅色的,金質的,更是恒久毫厘不差的承諾和法證,像江河,像山岳,更像基石、筋骨、脊梁和魂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