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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天》后記
更新時間:2021-04-15 作者:熊育群來源:廣東文壇
一
2020年5月最后的一天,我查到自己在同濟梨園醫院核酸檢測陰性的結果后,登上了飛往廣州的航班。1個月關于新冠疫情的采訪結束了。武漢,一座經歷新型病毒遭遇戰的英雄城市,在扛住了驚濤駭浪后,進入大病初愈的階段。街上陽光燦爛,卻人影稀疏,口罩下仍是謹慎和不無警惕的表情。春風吹拂,路旁香樟樹、銀杏樹舞動的光斑,仿佛點點惶惑在閃爍……
我的采訪由北京到武漢。那時外地人來京的隔離規定剛剛取消(武漢來京還須隔離14天),每到一地不但要測體溫,還要掃一次健康碼。健康碼在北京是“京心相助”“北京健康寶”,在武漢是“武漢戰疫”。在北京,我采訪的第一個對象是中國疾控中心主任高福。當時他正處于輿論的風暴之中,身上背負了太多不實的指責,但仍然書生意氣,談笑風生。在疾控中心辦公大樓,我與他從上午談到中午,一邊吃盒飯一邊聊。在座的疾控中心辦公室主任王子軍見縫插針,介紹疾控中心的情況。他和周瑩給我提供了大量疫情材料。
國家衛健委高級別專家組成員、中國疾控中心流行病學前首席專家曾光是一個率真的人,什么都愿意談。中午我陪他從家里來到辦公室。這是疾控中心西城區的老樓,中國現場流行病學培訓項目(CFETP)就設在這棟大樓。曾光房間斜對面是美國疾控中心專家辦公室,美國專家才撤走不久。我們一邊談一邊從他電腦里調出資料。傍晚回到他家,曾光給我找出了十分重要的現場材料。
中國中醫科學院院長黃璐琦院士介紹了國家中醫醫療隊組建與援鄂情況,談到了他從事的中醫藥研究,闡述了中醫理論。知道我要去武漢,他送我醫療隊研制的預防中藥顆粒沖劑。新聞宣傳中心的趙宇平為我撰寫了中醫理論和中國歷史上疫病救治的文章。
國家衛健委監察專員焦雅輝回到北京,還在隔離期間,5月4日又作為國務院聯防聯控機制聯絡組醫療組組長前往武漢,她是國家衛健委在武漢時間待得最長的人。我們約定了在武漢見面的時間。與她在東湖賓館長談時,我真切地體會到了她快人快語的爽直性格,她腦子里記下的東西十分豐富,采訪與交流從上午到下午,中午也是吃的盒飯,沒有休息。后來又有無數次電話或微信采訪,很多事情找她求證,不管多忙,她從來有求必應。
在武漢,采訪仍然十分困難。張繼先醫生最早收治的病人是一對夫妻,他們起初拒絕見任何人。我取得他們家住址后,買了水果和鮮花,直接上門看望。以前來人都是穿防護服,鄰居看到了害怕。我只戴了口罩。敲開房門,說明來意,夫妻倆十分熱情地接待了我。話匣子一打開,兩人便滔滔不絕。
正是這一家人的病情讓張繼先警惕起來,她及時上報了疫情。隨后我來到治療這對夫妻的病房,對張繼先進行了采訪,現場了解病房中心供氧、吸痰的設施,又穿過走廊搭建的清潔區、半污染區與污染區,踏上了醫護人員的專用樓梯。
湖北省作家協會找到了幾十位各類人群的代表,包括醫生、護士、患者、火神山和雷神山醫院建設者、捐贈者、志愿者、公安干警、環衛工、社區工作者、下沉干部、外國友人等,召集他們在會議室座談交流。省作協主席李修文主持座談會,我與大家做深入交流,發給每位采訪提綱,讓他們就共同的問題以文字的方式回復。這樣規模的會議聚集在當時很緊張,需要報批。湖北省委宣傳部給予了大力支持。座談會收獲很大,確定了10多個人選。隨后我逐個進行深入采訪。
又到華南海鮮批發市場、金銀潭醫院、武漢市中心醫院、火神山醫院、雷神山醫院、百步亭社區、中央指導組和國家衛健委專家住址等實地采訪與考察,從病床到ECMO、CRRT、呼吸機的操作,從患者病歷到診療照片,看到一串導管里的鮮血,一只像燒傷的黑褐色腳……災難的氣息令我心悸。
二
在廣州出機場后我沒有回家,直接到了開平塘口鎮的一家民宿泉嶺旅舍,包下一間房后,我開始投入創作。
武漢之行讓我體驗了中國抗疫的“天羅地網”:飛機在白云機場剛停穩,就見防疫人員穿戴防護服、護目鏡、口罩、手套,在機艙口挨個查健康碼、測體溫。擺渡車把我們拉到一條應急通道,通過各種設備的自動檢測后,再從旅客通道進入航站樓。
我剛在旅舍住下,廣州天河區防疫部門就打來了電話,詢問我的情況。隨后,塘口鎮、開平市防疫站相繼來電,做了詳細的電話記錄。我告訴他們,3個月我就在這棟樓內,哪里也不去。
3個多月,除了窗外自由自在的白云相伴,我幾乎與世隔絕。每天面對這扇窗口,遠遠傳來鵝群的鳴叫,有時是白鷺的叫聲。從晨曦微露,萬物蘇醒,到太陽落山,大地漆黑一團,白晝只在剎那之間。夜晚,地平線上亮著一團紫光,那是離我20多公里的開平市。半夜時分,在幾近荒廢的升平墟,只有我這扇窗亮著,密密麻麻的飛蟲爬滿窗玻璃,闃靜里,大的飛蟲不時兇猛撞擊,撞得玻璃“咚咚”直響……
窗外禾苗青青,新種的荷正向塘面延伸,引來蒼鷺。我留意禾苗從一點點泛黃,到稻浪滾滾。一日之間,稻谷割盡,只余高高禾蔸。復又禾苗青青……季節由春到夏再入秋,一季的酷暑和兩次臺風遠去,滿塘的荷葉也開始枯萎了。
我每天只睡5個多小時,寫得腦子發熱,頭頂脹痛。黃昏或晚上必須走一個小時才能繼續寫作。我一個人打著手電筒,拿著一根棍子,既防身,又防狗和蛇。月光明亮的晚上,無須手電照明。在田野的鄉村公路,我像瘋子一樣疾走,青翠而低矮的山嶺沒有季節的變化,只在晝夜交替里改變著顏色。遇上雨天,打著傘也要出門。天一黑,每座村莊的路燈全都點亮了,但村莊卻看不見人,村里的百年碉樓早已人去樓空。大塘村一個老人每晚坐在巷口,自吟自唱幽幽的禾樓歌……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養成了身體里的生物鐘。
雖然遠離人群,我卻與書中的人物靠得很近,我一邊寫一邊補充采訪,有的是電話錄音,有的是微信語音,有的是發文字采訪提綱,反反復復無數次。這是一次奇妙的寫作經歷,憑借現代通信工具,書中人物陪著我一步步往前走,他們是我寫作的“活材料”。我與他們在不斷的交流中成為了知心朋友,彼此敞開心扉,談話毫無禁忌,有時交流到午夜。有人把日記和文章交給了我,有的為我寫日記,按我的要求和一步步指導寫出大量細節,有幾位甚至產生了創作的沖動。
作為非虛構作品,客觀真實是根本,面對這場全球性災難,只有寫出真實的疫情才對得起經歷了這場疫情的人,才對得起歷史,才能經受住時間的考驗。尤其是疫情正在全球蔓延、肆虐,人類并未做到齊心協力抗疫,有的出于政治私利和政治算計,肆意扭曲真相,竭力詆毀、抹黑他國,甚至反智、反科學。這時候寫出真相,特別是把中國發生的真實情況寫出來,是一種現實和歷史的責任和擔當。
我最大限度地逼近真實,有時采訪和查找資料就像偵探似的,一層層深入,一個個疑團破解,重要的事件和細節我堅持查找旁證材料,有的甚至通過三方印證。譬如疫情是如何發現、如何上報的,譬如1月18日國家衛健委高級別專家組成立,當天趕赴武漢的情形,19日專家組調研和會議上發生的事情,當晚飛北京直到20日下午專家出席新聞媒體見面會,每個人所做所說,以及國家衛健委是怎樣主導的等。譬如1月23日凌晨2點武漢市疫情防控指揮部發布“關閉離漢通道”的第1號通告,封城開始,是什么促成了封城的決定。譬如援鄂醫療隊是怎么派出的,嚴重的醫療擠兌狀況如何解決,方艙醫院建議的提出,中醫藥抗疫發揮了怎樣的作用,火神山和雷神山醫院這么短時間內是如何建起來的,“封城”期間武漢疫情嚴重到怎樣的程度,特別是金銀潭醫院重癥監護室發生了什么,醫生護士如何救治患者,市民真實的生活情況,等等。
我還查找天氣、日出時間,導航人物走的路線,通過圖片或視頻進入人物的家庭和工作場所,畫出他們的生活軌跡,設身處地進入他們的生活。我不僅要寫出事情的真相,也力圖寫出真實的環境,力爭做到每個細節真實可靠。
三
在這么短的時間完成一部抗疫全景式敘事寫作是一個巨大的挑戰。抗擊新冠疫情如此紛繁復雜的過程,如何以文學來呈現,海量的信息如何收集、整理和甄別,近百人的采訪如何短時間內高質量完成,如何從一個外行迅速進入專業診療過程的書寫,等等,全都是挑戰,3個月的寫作時間對身體也是一個考驗。
之所以能夠圓滿完成本書的寫作,是因為我身后有強大的支持力量!我得到的支持和幫助是前所未有的。中國作家協會為本書成立了專題小組,國家衛健委成立了采訪聯絡組,湖北省作家協會黨組多次召開會議為我落實采訪工作……沒有他們的支持和幫助,要完成采訪和創作幾無可能。我特別要向中國作家協會黨組書記錢小芊,書記處書記、副主席李敬澤,書記處書記魯敏,辦公廳主任李一鳴,創研部主任何向陽、副主任李朝全,創研部岳雯、李壯、劉詩宇、劉秀林等致以誠摯的謝意,《第76天》得以面世,凝結了他們很多的心血。
感謝國家中醫藥管理局黨組書記余艷紅,國家衛健委曹丹、張瀟丹、黃欣,湖北省作家協會黨組書記文坤斗、主席李修文,廣東省作家協會黨組書記張培忠,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總編輯韓敬群、副總編輯胡曉舟,《十月》雜志主編陳東捷,開平市委常委、宣傳部部長顏海娜,以及胡友筍、許名波、姜燕鳴、陳婉清、侯國龍、謝絡繹、劉天琪、謝穎、魏海勇、羅文旭、方一中和書中每一位人物,還有我掛職的單位江門市委宣傳部,大家的鼎力相助,群策群力,推動了本書更快更好地完成。
寫作總有遺憾,尤其牽涉全社會的歷史性大事件,難以做到面面俱到,譬如新聞報道、復工復產、社會輿情、國際援助、疫苗研發、流行病學調查、科研工作,等等,雖然書中也有所涉及,但實在不是一部書能夠全部囊括的。典型人物和典型事跡也一樣很多,不能盡書。眼界所及,我只能依據創作的規律和需要作出取舍。書中所寫只是一個個代表,旨在通過他們來表現疫情暴發時的情形和抗擊疫情的主要歷程,表現我們這個時代遭遇災難時人們的所作所為和精神狀態,彰顯偉大人格和精神力量,思索面對疫情應有的態度、科學的作為以及今后須吸取的經驗與教訓,反思人類的生存方式與文明的方向。其中不當之處,敬請讀者批評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