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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鋒|梅嶺腳下訪農(nóng)家
更新時間:2021-02-02 作者:許鋒來源:光明日報
我俯身去看爐膛,里面塞的是一截圓木,著得正旺,火焰又紅又亮,四處彌散著略帶點焦味的木香。共有四個爐膛,都在紅彤彤地燃燒。爐膛上面是灶臺。爐膛與灶臺間是厚厚的水泥隔層,這使得熱能能均勻地散開,不至于在某一點“糾結(jié)”。灶臺則像一條寬大的水渠,又被木條隔成一個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隔檔。隔檔里,緩緩受熱的乳黃色的豆?jié){正慢慢凝固。工夫不大,鐘九妹小心翼翼地把“薄涼涼”、濕漉漉又熱騰騰的“豆皮”撈起,熟練地搭在灶臺上面的木桿上,搭好一張,再搭下一張,循環(huán)往復(fù)。由于常年被火烤,被汽蒸,她的臉有些褐紅,卻顯得更加健康。
我試了試隔檔里的水,燙手。
鐘九妹是曾維常的妻子。夫妻倆做的是腐竹。
南方人愛吃腐竹。餐桌上,芹菜炒腐竹、腐竹炒肉片是家常菜。還喜歡用腐竹煲湯,滋味鮮美。
這間作坊是兩口子新建的。此前,他們也一直在做腐竹生意。剛開始不大,但夠養(yǎng)家糊口。往后,有了一些積蓄??墒牵?016年3月21日,他們平靜的生活被打得支離破碎——那一天,曾維常記得特別清楚,早上八點左右,他把孩子送到學(xué)校后剛回到家,就覺得不太對勁,也許是一種預(yù)感——連日大雨導(dǎo)致河水暴漲,而他們家正處于河畔不遠(yuǎn)處。他隱隱聽到不知從哪里傳來的“咔嚓咔嚓”的聲音。這個瘦小、單薄的男人突然緊緊拉住妻子的手就往山上跑,疾跑三百多米,終于登到高處。夫妻倆正大口大口地喘氣時,一陣摧枯拉朽般的聲音傳入耳膜,一回頭,一股山洪像猛獸一樣撲向他們家,瞬間,倆人眼睜睜看見自己的房子沒了,房子里的家具沒了,做腐竹的豆子沒了,做好的腐竹也沒了……一切都沒了。
“真是一下子變成了貧困戶。”好幾年前的事,但是每當(dāng)回憶起來,曾維常的眼角都濕漉漉的。
2018年,夫妻倆想重操舊業(yè)。村里經(jīng)過協(xié)調(diào),給他們找了塊地方,還給他們爭取到三萬元貼息貸款。有了地方,有了錢,他們新建了這一百多平方米的作坊,起名為“東福腐竹小作坊”?!皷|?!?,是曾維常的小名。
日子總算又有了盼頭。
“在家門口做鄉(xiāng)親們的生意,更要講誠信。”
兩口子用的是本地產(chǎn)的黃豆,加工過程中什么添加劑都不加,破豆、泡豆、磨漿、過濾、燒漿、下鍋……一天能用掉六十斤豆子。一斤豆子最多做半斤腐竹,這樣下來,一天能做二三十斤。一斤腐竹能賣二三十元。除去豆子的本錢,剩下的就是利潤。我大概估算了一下,一天有二三百元左右的收入。效益還算可以。
曾維常說:“沒有那么多,這塊地是租的,簽了十年合同,每年租金是一萬元,都要攤到成本里。”
為了過上更好的日子,曾維常還常出門打散工。什么活兒都干,不怕臟不嫌累。妻子也抽空在自家地里種了點兒花生和水稻。
雖已立秋,南方仍燠熱難耐;作坊里又爐火正旺,熱氣蒸騰,我只待了一會兒,已是汗流浹背。而這對夫妻,每日里揮汗如雨,勤謹(jǐn)勞作,真是不易。
我出去透口氣。作坊后面,靠墻,堆著一些干柴;地上,立著一個個小木墩子。村子周圍重巒疊嶂,林木多,枯木也多,曾維常常上山撿柴。
“木火烤的腐竹,原汁原味,既有豆香,又有柴火香?!?/span>
臨走時,我想嘗嘗兩口子的手藝,也為了鼓勵他們,就買了幾斤腐竹;他們選了最薄最好的給我。他們站在門口送我時,我讓鐘九妹趕緊進(jìn)去,別把腐竹烤煳了。
午后的陽光正打在曾維常的額頭上,一排汗珠折射出亮晶晶的光。
二
頂著午后的日頭,我來到陳倫宣家。他家在村子里頭,靠著一條村道。村道的施工正在收尾,一側(cè)道牙子露出來一截用來加固路基的鋼筋。
這座房子是陳倫宣新蓋的,總共花了十二萬多元。建成并通過驗收后,年底,國家四萬三千五百元貧困家庭建房補貼便一次性打到了他的賬戶上。
我坐在沙發(fā)上,環(huán)顧四周,客廳有電視、冰箱;有一張橡木餐桌,配了四把橡木椅子。還有幾樣簡單的家具。地上沒有鋪磚,是很多農(nóng)戶都喜歡的干爽的水泥地。家里養(yǎng)了兩只狗,大狗拴著,只聽其聲不見其形;小狗頑皮地跑來跑去,向遠(yuǎn)道而來的客人示好。
他屬于建檔立卡的貧困戶。墻上掛個牌子,我溜了一眼,是沒有技術(shù)的一般貧困戶。
我蹙了蹙鼻子,空氣中飄蕩著“鴨屎香”。我來之前就了解到他是養(yǎng)鴨專業(yè)戶,但家里不可能大面積養(yǎng)鴨,那這味兒從哪里來呢?原來,他在廚房外面的院子里養(yǎng)了一些烏雞,廚房連著客廳,味兒就隨風(fēng)潛入了?!翱┼?,烏雞下蛋了,他轉(zhuǎn)身出去,摸回兩只“翡翠蛋”。烏雞蛋一般為綠色或白色,比普通雞蛋小一圈。他把蛋放進(jìn)冰箱冷藏室,自己吃,也給鄉(xiāng)親賣。一只烏雞蛋一塊五,比普通雞蛋貴。
始終沒見到女主人的身影。
他倒不遮掩,說早就離婚了。
“什么原因離婚的?”
“窮唄。”
為了改變窮困面貌,陳倫宣先虛心地向村里的老人學(xué)習(xí)養(yǎng)鴨技術(shù),學(xué)得差不多了,在離婚后第三年,靠著駐村干部和村里的幫助,辦起了一座養(yǎng)鴨場。他先買回來一些公鴨和母鴨,等母鴨生了蛋,再把受精蛋送到專門的孵化場,二十九天后,一只只小鴨子破殼而出。看著一大群“乳臭未干”嘰嘰喳喳的鴨苗,他心里喜悅,總算是看到了生活的希望;也暗暗發(fā)愁,這能養(yǎng)活嗎?
功夫不負(fù)有心人。此后五六年間,他經(jīng)過“自我循環(huán)”,讓養(yǎng)鴨場的規(guī)模始終維持在一千二百只左右。一只鴨子差不多賺二十五元,每年下來都能掙三萬元左右。
可是,今年也許是受新冠疫情影響,肉鴨沒有市場,賣不上好價錢。為了加快資金流轉(zhuǎn),他開始做鴨苗生意,賣剛破殼而出的小鴨子。但是,鴨苗也不好賣,費了很大勁,才賣出去兩千多只,這還是虧本賣,一只鴨苗成本兩塊五,市場價才兩塊。到后來,白送都沒人要。不得已,他把辛辛苦苦“攢”的八千多只鴨苗全部扔掉。
淡淡的愁緒籠罩在這個五十三歲的男人眉目間。
“不過,現(xiàn)在行情又好了,一只鴨苗可以賣三塊五。”
他現(xiàn)在還有一百三十多只種鴨,八十多只種鵝,那是他全部的希望。
屋角放著幾袋子玉米[~符號~]子,是給烏雞吃的。我問可以買一盤你的烏雞蛋嗎?他挺高興,用菜市場常見的那種敞口容器給我裝好,再蓋上蓋子。他個子高,足有一米八九,就半蹲在地上,用一根紅色的塑料繩順著“溝槽”一道一道、橫著豎著,勒好、勒緊,打了結(jié)。我說有車,不用那么仔細(xì)。他笑了笑,我們干這個的,習(xí)慣了,這樣才結(jié)實。
一路帶著烏雞蛋回到廣州。午飯時,炒了一盤西紅柿烏雞蛋,真是香。
我就想,一個長得高高大大、有技術(shù)又想改變境遇的男人,一定能渡過難關(guān)。
三
這是一座占地面積二百畝的基地。地里,種的是雞骨草。我頭一次聽說這種中草藥,一問得知,其功能為清熱解毒、疏肝止痛。在廣東這樣的濕熱地區(qū),還能用來煲湯。
正是生長的季節(jié),雞骨草郁郁蔥蔥,連綴成片,一眼望去,綠茵如毯。
村民梁潤金是基地的領(lǐng)班,她正和姐妹翻曬去年收獲的雞骨草。那些雞骨草被扎成一小捆一小捆的,大手一只可握,這樣方便市場零售。她說日頭好的時候,天天有活兒,一天能掙一百多元;日頭不好的時候,就扎捆兒,扎得越多,收入越高。
在基地的帶動下,很多村民也開始種植中草藥。不但本村人種,鄰村人也種。我遇到六十六歲的盧德南,便是洋湖村人。先前,他找到基地負(fù)責(zé)人,請人家給參謀參謀看他的地適合種什么;之后,投入三萬多元種了六畝天冬。我問他長得怎么樣?他給我看了照片,葉枝翠綠,三枚成簇,腋生花朵,蔓茂喜人。預(yù)期收入呢?他說他一個人種,又是剛學(xué),心里沒底兒。但如果順利的話,一畝地種一千二百株,一株產(chǎn)八九斤,一斤的市場價兩三元。
里東村的邱子文則種得多。我來到他的種植基地,好家伙,漫山遍野,恍如花海。一株株石參根,如從土里突兀地生出,“石峰聳立”,尖角朝天。近距離俯身端詳,直勾勾的草黃的枝身裹了一層紫、粉、白相間的花朵,宛如七彩祥云縈繞。
他種的中草藥足有七十畝之多,品種還有五指毛桃、天冬。
這么多地怎么種得過來呢?原來,他雇了人。
他說自己交過“學(xué)費”。去年三月,他也覺得種植中草藥前景不錯,就開始租地,再雇人挖地、平整,一晃兒幾個月過去了。由于心太急,忽略了農(nóng)作物的種植規(guī)律,七月間下了種,結(jié)果長勢不好,“潰不成林”,十幾萬的投資打了水漂。
我道:“看來,干什么得學(xué)什么呀。”
我讓他估算一下收成。他說,如果年成好,這七十畝中草藥兩年可獲毛利一百萬元。
我信。
里東村在廣東省南雄市珠璣鎮(zhèn)。里東村是梅關(guān)古道必經(jīng)之路。向北十余公里,便是贛粵交界處——梅嶺大梅關(guān)。梅嶺是“贛南三年游擊戰(zhàn)爭”的主要根據(jù)地。1936年,困境之中的陳毅在那里吟出豪氣沖天的“絕筆”詩——《梅嶺三章》。
英雄的南雄,梅嶺的腳下,注定會生就一代代窮則思變、堅毅且樂觀的里東村人。
村支書告訴我,2008年,村里有村民三千三百多人,人均年收入六千多元;現(xiàn)在,有村民三千六百多人,2019年人均年收入一萬一千多元。
人口和收入“兩個增長”!
干了十幾年村支書的壯實漢子頗為自豪。
(作者:許鋒,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2020年暑期大下鄉(xiāng)廣東省科技廳農(nóng)村科技特派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