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著書名《延伸的記憶》，本文以《記憶在延伸》為題，傾傾我與本書主編徐南鐵的30多年交情。

用廣州俗話來說，我和徐南鐵“老友鬼鬼”，真是夠鐵的“老友記”。

聽說南鐵也多次不無動情地提及：“在廣州的朋友圈里，陳俊年是我最早認識的朋友之一。”

南下文學素人：從此扎根嶺南

所謂“最早”，確切地說，是早在1987年間。

那時，我任花城出版社副總編，遵恩師易征之囑，并兼職《現(xiàn)代人報》副總編的決審工作。擬發(fā)稿通常由我審簽即可。但手頭上這一期卻例外。易征要我好好看看待發(fā)的報告文學《海南島：洶涌的人才大潮》。我一看，作者是徐南鐵，素不相識，卻著實被他的文筆打動了：近萬字的篇幅，全景式地展現(xiàn)海南建省前夕人才蜂擁的澎湃熱潮，既熱切寫及南下青年才俊滿懷希冀的闖蕩與冒險，也真實地揭示建省籌備工作的忙亂與無序。行文充滿青春的躁動，也不乏前瞻性獨到的思索。現(xiàn)場感強烈，分寸感適度，讀之儼然沐浴著一場熱帶豪雨，酣暢淋漓。我向易征談了閱讀感，他接過稿子，就埋頭看下去。讀到精彩處，他放聲朗誦起來。未幾，他興奮得像小孩似的，連聲直呼：“堅嘢！堅嘢！發(fā)全版！我來手書標題！”事實上，這篇文章最終占滿了兩個整版。

之后，我們才“查”作者的身份：徐南鐵本乃江西某大學的助教也。此稿，是他獨闖海南的順手之作，也是他折回路過廣州而順便投稿的。為此，易征決意請回南鐵，并授以本報記者的身份，再度南下，重赴天涯，續(xù)寫海南的報告文學。

20天后，南鐵果然不負重托，寫成第二篇《流動著的思考》，又是整版隆重刊出。事實上，幾乎與海南建省的同時，南鐵還寫了第三篇大作，抒寫勇奔天涯青春潮的《海南島：趕海人的夢》，只因長達三萬余字，報紙版面難以刊出，而轉由中國作家協(xié)會的《中國作家》雜志全文登載。此是后話。

那時正是《現(xiàn)代人報》初創(chuàng)階段，也恰逢激情燃燒的歲月。南鐵常來報社坐嬲（聊，客家話），穿著不太講究，卻也整潔儒雅，斯斯文文的。我們常聊新聞選題，聊改革開放的新人新事新觀念，包括廣州街頭剛流行的新詞匯，如炒更、跳槽、黐線、放電、筍盤、樓花……凡此種種，南鐵滿心好奇，聽得認真，卻微笑不語，一副學生哥的神態(tài)。及至有一回我們一起到白藤湖組稿采訪，傍晚散步，談及工作，談及生活，南鐵帶著無奈的笑說：“還在流浪。”這時，我才明白，南鐵來穗有一段時間了，卻還未找到適合長久落腳的工作崗位。他只是利用沒課學期的空檔來廣州闖蕩，長此以往，恐怕難以為繼。于是，我動了惻隱之心。幾經(jīng)聯(lián)系，最終介紹南鐵去《沿海大文化報》當記者。那是廣東省新聞出版局主辦的新報紙，扎根想必較為容易。南鐵去得正當時，寫出文章在創(chuàng)刊號發(fā)表。

不久，南鐵又被廣州社科院的《開放時代》雜志相中，終于在廣州扎下根了,把家從嶺北搬到了嶺南。由報告文學《海南島：洶涌的人才大潮》開啟的南下行程，短時間就結出了碩果。有人感慨說，徐南鐵沒有任何社會關系相助，只是憑一篇文章調入廣州。這一段佳話，不但說明了南鐵是有用之才，用能力證實了自己，卻也證明廣東這塊熱土有何等的胸襟，是如何展開雙臂，不拘一格吸納人才。

從小編到總編：非常典型的報告

回憶起來，雖共處一城，但各忙各的，我和南鐵也不常見面。頂多一年到頭飲次茶，聚個餐而已。倒是同開一個會，常常緊挨著做鄰座，以便交頭接耳開小會。碰上無聊的會議，我們則乘機方便溜出來，放肆地傾談一番。好在同屬文化出版系統(tǒng)，彼此都熟知各自的工作近況。南鐵很勤力，扎下根就一直奮發(fā)向藍天伸展：轉調《開放時代》雜志做編輯當主筆、當副主編不久，便調入省文聯(lián)，主辦雜志，評上編審。繼爾出任嶺南美術出版社社長兼總編，后擔任省文聯(lián)副主席，又主管當代文藝研究所。

寫作上，南鐵勤奮過人，多方出擊，主攻散文報告文學及文藝評論，且跨界經(jīng)濟、社會等領域，常有時評或論文發(fā)表，綜合成果豐碩，被譽為廣東文壇上的一匹黑馬。但他依舊很低調，即便開會發(fā)言，也不搶風頭，不高談闊論，而是簡言謙謹，點到即止。

2003年春，廣東爆發(fā)“非典”，我們出版界迅猛出擊，在第一時間火速出版了《非典型肺炎預防指南》及張積慧的《護士長日記》等圖書。與此同時，各出版社也在緊急策劃、組織編印一批抗“非典”的專題圖書。審閱這批選題時，我發(fā)覺缺少一本全景式全方位全過程記錄廣東抗“非典”偉大史實的長篇專著。于是，我當即打電話給廣東人民出版社陳海烈社長，囑他火速增補此一重大選題。海烈立馬表示贊成，并同時提出難找作者的問題。這時，我腦海里“跳”出了徐南鐵。對！就請他來寫！我給海烈陳述了三個理由：一、南鐵當過記者，有采訪經(jīng)驗，且思維敏捷，筆頭又快，文筆也好。二、近些年，他接連寫過兩部報告文學，一部寫“可怕”的順德人——《大道蒼茫——順德產(chǎn)權改革解讀報告》；另一部則是寫百年老店的《廣州酒家傳奇》；兩書的社會反響都很強烈，中央及省市主要媒體均發(fā)了報道及書評。三、南鐵有情懷，有思想，也肯擔當……未等我說完，海烈就爽快表態(tài)：“我們馬上去請徐南鐵，一定要出好此書！”

南鐵撰寫這部10余萬字的史詩性專著，幾乎與廣東人民抗“非典”的進程是同時同步進行的。

不曉得他冒著生命危險，多少次深入到全省各地的抗疫前線，采訪了多少醫(yī)學專家、醫(yī)護人員及病患者和家屬，包括醫(yī)療單位、物資部門、基層社區(qū)；也不知他花了多少心血，熬過多少夜晚，整理采訪筆記，查閱文獻資料，歸納梳理各行業(yè)抗“非典”英雄事跡，思考提煉廣東人民抗“非典”的偉大精神，從而，嚴密構思，嚴謹運筆，終于在全省決戰(zhàn)決勝的日子里，向廣東父老鄉(xiāng)親奉獻出厚重的心血之作——《“非典”的典型報告》，深受社會廣泛贊譽，并榮獲2004年廣東省“五個一工程獎”。

那一年，南鐵有四件作品獲得這個獎項，包括圖書、電視片、詞作歌曲。其中的詞作歌曲，正是歌頌抗非典期間白衣天使情懷的《不是我不想握著你的手》，傳唱至今。

主編《粵海風》18年：海風輕輕敘說

回望南鐵的編輯生涯，最為出彩的當數(shù)他主編《粵海風》雜志的18年，一共主編了105期，并主編有《粵海風文叢》四卷本出版。雜志每期均有他親自撰寫的“卷首語”，加上他的其他序跋共20余萬字，已結集為《迎面有聲》一書，由武漢大學出版社2014年出版。18年間他審閱的文稿多達1500萬字以上。這些數(shù)字分明凝結著南鐵付出的心血與智慧。

從1997年，接手只發(fā)通俗小說而瀕臨倒閉的《粵海風》，到銳意革新，一改窘態(tài)而風生水起，關鍵在于徐南鐵對雜志的重新定位：呈獻“文化的現(xiàn)象批評及現(xiàn)象的文化批評”。南鐵概括地說：“它的風格——新潮而不晦澀，高雅而不矯情，貼近現(xiàn)實卻不媚俗，追求深度終不作繭自縛”，“倡導海風精神，追求思想深度與閱讀快感的結合；屬于小眾刊物，卻有大眾理想；擁有精英眼光，兼具草根情懷；尊重知識的價值，尊重知識分子的尊嚴。”

事實證明，主編的學養(yǎng)膽識，決定著刊物的風格品味。南鐵的主張，改變了《粵海風》的命運而深受學界的贊賞。天津師范大學教授商昌寶的“寫在徐南鐵告別《粵海風》之時”，便用了詩句般的題目，以概括南鐵的特殊貢獻——《一人一刊一時代》！很多人也許不知道，南鐵接手《粵海風》時，因為經(jīng)費和人手奇缺，很長一段時候是他在唱獨角戲。

著名學者丁帆、陳家琪、蔣述卓、李新宇等都曾撰文，盛贊《粵海風》的突出成就與徐南鐵的主編作用。大詩人、思想家、雜文家邵燕祥在《粵海風》百期文選的序文中由衷寫道：“正是因此，我格外珍視《粵海風》新編百期所經(jīng)歷的十八年，是在特定的語境下跋涉過來的。當代人仍可從這一選集所收的文字中找到一代人思想、智慧、理性的果實，將來的讀者或仍可從這些果實中發(fā)現(xiàn)凝結著一代人的心血。”

是的，南鐵與同事們18年創(chuàng)造、積累的辦刊經(jīng)驗，尤為值得總結與借鑒：1、堅持“導向是命”，確保刊物的生命力和影響力，關鍵是導向的定位與把握，要堅持“警惕‘右’，但主要是防止‘左’”。2、堅持“雙百”方針。要群言堂，不搞一言堂。文化批評雜志更要提倡言之有理、有物、有據(jù)的批評與反批評。3、堅持辦刊特色。堅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也要堅持有特色的辦刊宗旨與風格。4、堅守與創(chuàng)新并重并舉。堅守不保守，創(chuàng)新不創(chuàng)傷。堅守不動搖，創(chuàng)新勇開創(chuàng)。5、杜絕人情稿、關系稿、交易稿。6、精于經(jīng)營，勤于開源，嚴于節(jié)流。寧可辛苦自己，也要善待作者，便利讀者。

18年當主編，甘苦寸心知。南鐵溢于言表地談及體會：“辦雜志的最大好處，是結識了一班興味相投的朋友。當辦刊的人遇見不為職稱，不在意稿費的作者，當作者遇到眼睛并不只盯著作者身份的雜志，很可能就是知音，甚或成為風云際會。刊物的精神生命有短有長，但與作者的這種心靈交會總會留下明亮火花。”

信哉斯言。在編者與作者，包括讀者之間，最耀眼最開心的，往往是三者互為映襯的心靈火花。

做一件成一件：退休還忙四大件

?“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

這些年，南鐵退休了，不見他有清閑，反而見他總在操勞四件事。

一是他出任廣東文史館文學院院長，常常帶隊去各地深入生活，踏青采風。或為當?shù)匚幕ㄔO，出謀劃策，貢獻智慧；或策劃選題，集體會戰(zhàn)，撰文著書。這期間，文學院出版圖書10種，其中南鐵主編的2種。煌煌80萬字的《改革開放與廣東文藝四十年》便是由他與陳劍輝、郭小東任總主編，出版后新華社、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及省市主流媒體均發(fā)表詳細報道。在省文史館和南鐵的組織領導下，文學院業(yè)已成為富有活力和影響力的文學創(chuàng)作實體，這是有目共睹的嶄新變化。

二是潛心創(chuàng)作，筆耕不輟。南鐵新近的作品，尤見講究質量，往往獨辟蹊徑，多有新意。比如，寫父親節(jié)，常見的總是寫父親如何偉大，南鐵卻以《做父親太沉重》為題，專寫父親的艱辛與負重，進而叩問蒼天：誰來體諒為父者之艱難？誰來為父親減負減壓？讀來發(fā)人深省，令人震撼！再如，散文《賞梅，在梅花謝了的時候》，正如題目所示，南鐵一反司空見慣，不寫寒梅怒放的傲骨，而選取獨特的時段，以獨到的發(fā)現(xiàn)，獨有的情懷，專寫梅花落英的凄美。此文以罕見的意境榮獲《人民文學》“觀音山杯”全國征文一等獎，實至名歸。選材的精巧，思想的成熟，文筆的老到，標志著南鐵的創(chuàng)作躍上了新的高度，可喜可賀。

三是忙碌于主編兩個微信公眾號：《記憶》及《粵海述評》。2015年春南鐵一退休，就敏捷地殺入新興的互聯(lián)網(wǎng)傳媒領域，創(chuàng)辦了上述兩個新媒體，動員并吸引了廣大學人參與其事（包括一批原本不懂或不屑于推文寫作的資深老學者，也被“夾裹”而入，紛紛學著試著點擊敲字，踴躍推文而上），至今每年發(fā)原創(chuàng)文章百篇以上，引起廣大讀者的熱心關注：曾經(jīng)有過一篇文章推送一周，閱讀量就逼近10萬。毫無疑問，這種遠遠超乎紙質媒介的影響力，同樣首先得益于主編的主張、主意及其主導的方向與智趣。南鐵創(chuàng)辦公眾號的成功，還在于他率先敢殺“回馬槍”：就在公眾號創(chuàng)辦之年，他就從推送的原創(chuàng)文章中，認真篩選而分別結集出版了《粵海述評》及《記憶》兩種書。這種公眾號年度選文的出版，標志著現(xiàn)代媒體與傳統(tǒng)媒體的互融互動，這在全國尚屬首創(chuàng)。

本書《延伸的記憶》，名副其實是接續(xù)《記憶》一書的第二本，所選取的文章繼承第一本《記憶》的原創(chuàng)性、思辨性、文學性及非虛構性，它們同是對時代與社會進程的倒敘，無論篇幅長短，都是作者真切于當代史的或大或小的碎片化的認知與抒懷。全書基本保留前一本的分輯結構，在數(shù)百篇原創(chuàng)文章中精心挑選，具有較強的可讀性與啟迪性。

四是忙于書法、攝影和詩與歌詞創(chuàng)作。南鐵多才多藝，退休后這五六年，除了個人出版或主編了18種圖書之外，他的書法遒勁豪放，古意新律中，揮灑著現(xiàn)代文人的浪漫氣韻，正在社會上廣為流傳。他的攝影作品，角度獨特，講究意境詩情，全景式多氣派，細微處見真切，而且常常日行抓拍，夜賦詩文，黎明前推上微博，鮮活如旭日臨窗，令人驚喜。至于詩及歌詞，雖是偶顯身手，卻是出手不凡，如《新彩云追月》及抗“非典”的那首《不是我不想握著你的手》都是獲獎作品。后者最近又在北京獲得一個原唱歌曲排行榜的“最佳歌詞獎“金獎。

其實，他的二胡也拉得頗有專業(yè)水準。那次，我們一同去和平縣古村落采風，路過老祠堂，見鄉(xiāng)親們正在演奏民樂，南鐵一把接過二胡，就忘情地拉起來。弓法嫻熟，指法靈活，節(jié)奏精準。后來換成笛子，吹得同樣有板有眼。直惹得我振奮雙臂，也過了把充當指揮的癮！

從南下文學青年，到扎根花城一路當主編，成為廣東一名有明顯貢獻的文化領軍人物，這實屬不易。南鐵的成功，除了他個人的天賦、勤奮和專業(yè)敬業(yè)外，毫無疑問，關鍵得益于廣東率先改革開放的天時地利，得益于政通人和——他融入了嶺南文化，得益于嶺南文化的哺育與滋養(yǎng)。南鐵長期主編圖書報刊，實質他更是積極地主編了自己的人生。淡定包容，務實低調，開放創(chuàng)新，敢為人先，廣東人的這種核心精神，在南鐵的人生追求中，有著深刻的影響與推進。南鐵是跟著廣東改革開放而踏波前行的，以致于他的南鐵之名，也名副其實標記著他眷戀嶺南而鐵了心。

繼續(xù)吧，莫太累，老友記！

南風呼喚你！

粵海祝福你！

2020.11.1凌晨

草于珠江南岸結網(wǎng)居

陳俊年，出生于廣東和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編審。當過兵，大學畢業(yè)后長期從事文學編輯及出版行政管理，堅持業(yè)余寫作，出版了7部文學專著，其中散文集《初夜》獲廣東魯迅文藝獎；歷任廣東省人民政府參事，省作協(xié)副主席，并先后在省出版集團、省新聞出版局及省政協(xié)提案委任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