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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小平 | “零距離”書寫當下生活,如何可能?
——對吳君深圳敘事的一種觀察
更新時間:2020-11-09 作者:傅小平來源:文藝報
吳君以深圳為敘事背景的小說,概而言之寫的是深圳移民的心靈秘史。她的絕大多數小說,不僅寫的是她眼里“親愛的深圳”,她似乎也以自己極具實感的書寫強化與深圳的關聯。單看她取的書名,如《深圳西北角》《皇后大道》《十七英里》《崗廈14號》《蔡屋圍》《甲岸》《巴登街》等,我們就多少能看出她與深圳有著怎樣不離不棄的深情。我沒仔細考證過她寫的地名是否都真實存在,但她在小說敘事上展現出的強大氣場,讓我先入為主地認為這些都是真實的地名。用吳君自己的話說,她總是為取書名犯難,往往是因為想不出合適的書名,或是別的特殊原因,就直接以地名做書名了。但以我看,她這般“偷懶”也多少透露了一點她的雄心壯志,她是以最直接、最明了的方式告訴我們,她要為這座城市立傳。
這可以說為我們從社會學層面解讀吳君的小說提供了某種依據,但以我的閱讀,吳君從來都不是只寫深圳,她也從來都不是為寫深圳而寫深圳。雖然她自畢業后就去了深圳,便再也沒離開過這座城市,寫深圳是自然而然的事,但我們也知道,有太多的作家長年生活在某個大城市,卻一直在寫哺育他們成長的那片故土。吳君選擇專心致志寫深圳,多半是因為她堅信深圳有不可替代的書寫價值。在她看來,這一塊交合了改革開放以來中國之美、之癢、之痛的土地,無時無刻不牽動著全中國的神經。也因此,她說了這么一句話:深圳的面積不大,產生的化學反應卻是巨大的。與全國各地的特殊關系,任何一個城市都不能相提并論。
深圳作為一個新興移民城市,它的價值無論在事實層面,還是在文學層面,都確實如吳君所說,更多存在于和其他地域產生的化學反應上,她也從來都不曾在孤立的意義上寫深圳。她的長篇新作《萬福》簡言之寫的是潘家三代人在深圳、香港兩地聯合上演的一出“雙城記”。當然,在這部小說里,吳君雖然寫的是雙城故事,她的敘事重心卻是放在深圳。而在復雜的歷史背景襯托下,香港作為參照系或對應地的存在,也使得她的深圳故事,有了更為豐富多元的生動面貌。
體現在吳君的小說里,這個所謂的參照系或對應地,更多時候是內地某個偏遠的地方。她筆下的人物,大多從外地來到深圳,多少年后又從深圳回到老家,來時充滿了渴望和期盼,回時有著難以割舍的復雜情感。他們即使身體回到了家里,而心卻是留在了深圳。以她最近寫的《齊天大圣》里工友對已回到老家的女主人公劉谷雨的話說:“你不如回來,深圳可是我們的第二個故鄉。”對于劉谷雨們來說,因為常年在深圳謀生活,故土成了回不去的故鄉,當他們不得不選擇回去時,深圳又成了他們離不開的“故鄉”。吳君的“深圳敘事”居多寫的就是像劉谷雨那樣的移民去留兩難的人生困境,而她的非同尋常之處在于,她通過對人物多角度、多側面的書寫與開掘,把他們相似的困境寫出了不同的氣象。
事實上,吳君也會寫到一類移民,他們只是把深圳當作“暫時落腳的游樂園”。但她傾力書寫的,無疑是那些努力掙扎以求在深圳安身立命的移民。在《復方穿心蓮》里,她寫了兩個為夢想來到深圳的女孩,付出一切只為兌換一張深圳永久的居住證。與此相仿的《福爾馬林湯》,也是寫的兩個女孩子為嫁給深圳本地人明爭暗斗的故事。相比而言,《陳俊生大道》里的陳俊生更像是一個夢想家,他來到深圳想的是靠自己的努力,干成一番事業,以自己的名字命名一條街,但他的夢想之翼還未展開,就被殘酷的現實折斷了。吳君寫了不少像陳俊生這樣在社會中處于弱勢地位,內心卻很難安定下來的小人物,從他們掙扎奮斗的結果看,他們居多都失敗了。即使有極小部分人成功了,在他們的內心深處也留有很深的創痕。在《百花二路》里,一個看似平靜的家庭,一對堪為鄰里和社會婚姻典范的夫妻,只因為被一個年輕女孩輕輕一撞,險些土崩瓦解。吳君寫這個故事想透露的是那些不斷積累財富的深圳人心中的隱秘,他們即便已經致富,也仍然無法解決內心的不安和恐慌。她聚焦的就是社會快速發展過程中人物的內心風暴。
在寫深圳移民的心靈秘史這一點上,吳君無疑是成功的。她寫活躍在深圳各個地域空間里的各式人物,上至官員、富商、白領,下至農民工、小職員、性工作者,都像是能寫透他們的內心世界。與此同時,她又確乎如導演賈樟柯那樣對表現當代有不吐不快的內驅力,她的寫作與正在進行中的當下生活有著某種近乎零距離的同步性。作為“闖關東”那一代移民的后代,吳君見證了深圳各個時期的變遷,時日一長,她不僅把深圳人的各種況味收了滿眼滿心,以至于已經開始喜歡懷舊,“過去懷的是故鄉,而現在懷的是深圳的當年”。吳君的深圳敘事無疑有著堅實的質地,我們會覺得她寫到的每一個處所都是可靠的,也是有據可循的。所以,當我翻開《萬福》,看到附在小說內頁里的那張地圖,就有一種莫名的踏實感,它似乎也豁然間讓小說里復雜的人物關系有了方位感。而方位感在當下很多小說里是欠缺的,作家們專注于虛構一個敘事空間,以便容納自己越來越蓬勃的敘述野心,結果無非是把某一個虛擬的村莊越寫越大,把某一條虛擬的大街越寫越長,把某一個虛擬的城市地帶越寫越寬闊,但人物在其中活動的方向卻是模糊不清的,我們閱讀時也常常不辨東西南北。對于一般的閱讀來說,這并不重要,吳君卻力求讓自己的書寫有明確的空間標識和地理標尺,并于此蓄積不同一般的心理厚度。在《前方一百米》里,陳俊生的臨時住所距離羅阿芳的酒店相距百米,這段不長的物理空間,卻讓我讀出了咫尺天涯之感。
應該說,吳君通過這種類似地理志的書寫,幾近全方位地寫出了深圳乃至中國近半個世紀以來滄海桑田的巨變,以及由此帶來的人世的變遷、人性的裂變以及人心的幽暗。我曾想,如果吳君生活在北京、上海,或其他有很深歷史淵源和文化積淀的城市,她的敘述抱負或許會收斂一些,更不會輕易給小說題目安上具體的地名,因為那里的每個地名后面都包含了太過豐富的內容,并經過了太多的書寫和發掘,使得作家們不由得望而卻步,或是明智地轉換寫作方向。但深圳在某種意義上是一座新生的城市,它卻是召喚像吳君這樣有雄心和抱負的作家賦予其豐富、厚重的內涵。從這個角度看,吳君進行的可謂是以文學的方式對這座城市加以命名的創造性工作。假以時日,吳君深圳敘事的意義,或許會更多地呈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