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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為文學獎第三屆“大瀝杯”小說獎獲獎作品推介(四)
更新時間:2020-10-22 來源:廣東文壇
《關于胡建設的口述史》
●作者簡介
郭海鴻,男,1971年生,廣東蕉嶺縣人,現居深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文學創作二級。曾進修于深圳大學現當代文學暨首屆作家研究生班。有小說、散文、詩歌等發表、轉載,出版長篇小說《銀質青春》及中篇小說集《外鄉人以及馬》等。中篇小說《關于胡建設的口述史》獲廣東省有為文學獎第三屆大瀝杯中篇小說獎。
中篇小說《關于胡建設的口述史》通過幾位往事主角多年后的重逢,回顧當年發生在廣東東莞的一宗兇殺案件。小說的敘事在深圳、東莞之間迂回,時間跨度十幾年。這次重逢,實際上也是親歷者的記憶回訪,還原了案件中兩個莫名交集的當事人的生活軌跡,胡建設、劉維民兩個因為一張身份證、一個案件而命運交叉的人,分別作為南方中國打工者的樣本,進入了未來的“口述史”目錄?!蛾P于胡建設的口述史》并非常規意義上的“偵破小說”,它無關錯綜復雜的刑偵過程,而是一次又一次剖開人物的際遇,傷痛,無奈與抗爭。
●作品點評
《關于胡建設的口述史》有毛絨絨的生活細節,所塑造的胡建設、李治臻、劉維民等人物形象個性鮮明,生動立體,對世態人情的書寫亦深透有力。它關注到社會歷史變遷中可能發生的不義與不公,但又不失信心與希望;相反,正義、平等、尊嚴、愛與憐憫,這些寶貴的價值,在小說中得到了肯定和弘揚。寫實與虛構的微妙融合,還有多聲部的敘事手法的運用,很好地展現了生活世界的幽微與復雜?,F實主義文學的力與美,經由這種種而得到充分的體現。
——李德南
郭海鴻的《關于胡建設的口述史》實現了他的現代性的敘事理想,龐雜的復式敘事和開放性的情節設置使小說充滿不可捉摸的懸疑,細節豐盈但不囿于細節,細節只為刻意隱藏的主旨打掩護,要緊的是,那刻意隱藏的主旨又是復式的,潦草的生活、活著的尊嚴、扭曲的人性、精神的救贖等等。另外,作者的語言也是現代性的,嚴謹、緊密而又幽默風趣,是王小波的句式。
——郭建勛
《關于胡建設的口述史》,郭海鴻運用不可靠敘述,講述了一個不可捉摸又確鑿無疑的充滿溫情的故事。他通過“我”的口吻,將小說里的每一個人及每一個故事線索,由虛寫實,又由實寫虛,相互隱藏。構建起一個文學性、思想性、創造性都十分獨特的文本。這是郭海鴻城市題材小說中比較有代表性的篇章之一,與其“河唇街”鄉村系列,一起打造了郭海鴻的文學版圖和人物世界。
——宮敏捷
●精華選讀
從治安隊出來,就是一個十字路口,胡建設低著頭,不想跟我走了??粗歉钡姑箻幼?,我真想痛罵他甚至動手抽一耳光,可在這車水馬龍的異鄉街頭,我突然心軟了,反而把自己罵了一頓。
“老胡,別跑,我帶你買藥去!”我喊住胡建設。
“那根本不是女廁所!他們胡扯,太他媽黑了!”胡建設對我狠狠地叫道,然后扭頭走了,好像是我給他制造了冤屈,他的聲音瞬間就被馬路上飛馳而過的貨柜車聲壓碎了。
過了幾天,老胡又有空了,應約般出現在我面前,帶來了一屋子跌打藥水混合狗皮膏藥的味道。我忍受著刺鼻的氣味,提醒自己,別再提那丟人現眼的事,就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這一回,老胡沒坐多久,喝了一杯水,抽了一根煙就走了。晚上我整理臺面,才發現壓在筆記本下的兩張皺巴巴的百元鈔票,原來老胡是還我錢來了。
“我沒有那么老,只比你大三歲?!币苍S感覺我們把他看老了,胡建設澄清了自己被相貌混淆的真實年齡。他還拿出翻了邊的身份證給我看,果然只比我大了三歲,那年我二十六歲,他也就二十九歲。我的天,那是何等震撼的滄桑和邋遢,導致他的外表徒增了至少十歲的分量。
“我在老家教過兩年書,”對自己的經歷,胡建設從來沒打算完整地說一說,只是偶爾漏一點,“那時我也寫過些文章?!甭犉饋砹钊烁械接行拔覀兿惹啊饶汩煻嗔恕钡臎r味。
老胡來得越來越頻繁,我實在難于理解他“不想干就不干”的底氣是如何來的?這樣三天兩頭地曠工,又靠什么生活?拼貼他每一次流露的言語,可以感受到他的郁郁不得志以及心中隱含的太多不滿。在工地上,他跟工頭和工友是搞不來的,工地上以工頭的親戚為主,好像所有人都在欺負他,而他隨時都準備教訓他們一下,包括隔三岔五“不想干”跑到我這里來,就是他采取的報復手段之一。
“狗日的東西,看老子怎么廢了他們!”說到工地上的事,老胡總要來一句。說到“廢”字,他都要停頓一下,像是要得到最大限度的解恨。有時老胡來了,我正忙著,或跟其他朋友談著事,沒空跟他搭話,他就自個兒坐在一邊,像去到一個只有他自己存在的世界,嘴里嘀咕不停。我偶爾跟他搭一句話,他得半天才回過神來。有朋友懷疑他有精神疾病,提醒我多加小心。對此我并不在意,我越來越疑慮的是,胡建設的生活中到底發生過什么?
“你的哥們,叫老胡吧?在這里等你半天,”有一天,我外出辦事回來,大樓的門衛老黃指著值班室的塑膠凳說,“光坐,水也不喝,差點睡著了,怕是遇上啥事呢?!睘榱吮硎舅麑Υ巳擞^察的細致入微,老黃補充了一句:“他經常在這里等你,比起以前來,就近精神狀況恐怕不太好。”
我不禁吃了一驚,說不好這家伙天天往我這兒跑,我不在的時候就到老黃這里等,實在等不到就走了。
我決定要親自跟隨老胡到他的建筑工地去一趟。我給哥們古大坪打電話,要他隨時準備做我的保鏢。古大坪在郵局上班,會騎摩托車,可隨時請假出來,重要的是學得家傳,懂幾路拳腳。和我的大部分朋友一樣,古大坪也認識胡建設,而且是始終認定此人有精神疾病的,特別有興趣弄清他的來龍去脈。
第二天下午,老胡又來了。我問他,昨天等我了?他卻像受到冤枉似的,瞪大眼睛申辯:“沒有!絕對沒有!誰說的?”看那眼神,像非要找到冤枉他的元兇,把他吃掉不可。
老胡矢口否認,我更加堅定地實施計劃。我給古大坪打電話,要他在建安路口等候,保持距離在后面跟著。
對我提出送他回工地,老胡起初不答應。我說沒別的意思,就是看看你工作的環境,順便也感受一下生活。
“體驗生活?”老胡高興了,似乎找到了報答我的機會。我們下了樓,在玉蘭樹的樹蔭下并肩而走。古大坪罩上頭盔,戴上了墨鏡,慢吞吞地騎著他的黑色本田跟在我們屁股后面。
……
《連皮斬》
●作者簡介
司長冬,男,籍貫河南南陽,現在佛山一家民企任內刊主編,廣東省小小說學會理事,佛山市作家協會理事,南海區產業工人作家協會副主席。在《讀者》《作品》《延河》《百花園》《微型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羊城晚報》等刊物發表作品多篇。
小說《連皮斬》的故事發生在清末民初,主人公到縣城里乞討時被野狗咬掉命根,后被劊子手閻快刀救下并收為徒弟,并學會了砍頭絕技“連皮斬”,從此過上了處斬犯人、吃喝嫖賭的麻木生活,他非常滿足,并自以為是掌管全縣人命運的風光人物,天下沒有讀書人可以,但沒有劊子手就亂套了。進入民國,到處是新生事物,處決罪犯也改為槍斃,他失業了,日子漸漸窘迫,他懷念舊生活,抵觸新事物,天天在咒罵新生活中夢想著有新皇帝重新登基,讓他再過上以前的幸福生活。希望最后破裂了,他因失手殺人而被槍斃,在處決的最后一刻,他還念念不忘想用“連皮斬”的方式來結束自己的生命。小說以白描手法抨擊揭露了那個時代國人卑怯的奴性和狹隘守舊的劣根。
●作品點評
《連皮斬》是一篇視角獨特的作品,描寫了在大時代變革中,一個小人物跌宕的命運和歸宿。小說的主人公帶著一點阿Q的影子,麻木,狂妄,丑惡,卻渾不自知,過著終日醉生夢死的生活,最后終于被時代所拋棄,這樣的人為奴為婢時低聲下氣,忍氣吞聲;等到咸魚翻身,掌握了一點權力,就恨不得把虎皮套到自己身上,作威作福,作者抨擊了國人性格中的丑陋,悲慘的命運也不過是一次又一次的輪回罷了。小說雖然時間跨度長,但作者卻以深厚的歷史知識和嫻熟的文字駕馭能力,在輕描淡寫間,絲絲入扣,語言既有鄉土特色,又妙趣橫生,而主人公看似悲慘而又是必然的結局更讓人掩卷深思。
? ? ? ? ?——沐子恒
●精華選讀
老紀,這是你斬的最后一個犯人了,昨天我接到國民政府指示,以后死囚不再砍頭,改槍斃了。
不砍頭了?縣長,那俺咋辦?
念你多年在縣衙當差,就賞你一碗飯,去當牢頭吧。
當牢頭?那得一天到晚守在監牢里,月錢只夠吃燒餅咸菜。
要不,你去干仵作(類似現代的法醫)?
仵作?擺弄死尸爛骨頭,俺不干。
難道你想當縣長?回去吧,我這座小廟養不起你這尊大菩薩。
一聽說連頭也不用砍了,正在大罵剪辮子的那幫閑倌全都炸了鍋,一個個義憤填膺地大罵冷縣長和民國政府:日他先人,這誰出的騷主意?槍斃哪有砍頭好看?老祖宗留下的規矩全叫他們給毀了。
他們的嘴都收不住韁繩了,罵革命黨,罵新學堂,罵男女平等,小小的郭記茶館里像圈了一群嘎嘎聒噪的鴨子。最后他們一致咬定:天下哪能沒有皇帝呢?沒準兒真龍天子明天就登基了,全部恢復以前的老規矩。
紀快刀渾身一震,跳起來大叫:說得太好了!走,俺請大伙喝酒。
這天晚上,紀快刀做了一個美夢,夢見縣太爺三顧茅廬請他出山斬革命黨……
時間在紀快刀望眼欲穿的盼望中飛快地過去了,三顧茅廬的縣太爺沒盼來,卻等來了槍斃犯人的消息。
多年來,每一次殺犯人他都是主角,但這一次卻徹底淪為一個看客。行刑開始了,只見一個當差的拿著洋槍,對準犯人的后腦勺啪一槍就完事了,在死尸的頭上留下一個血乎乎的大洞,好像露出紅瓤的爛西瓜。
老天爺,這也叫殺人?咋一點規矩也不講呢?俺殺人只把人頭搬個家,可你們把人家的頭都給打爛了,連個全尸也不留,下輩子叫人家咋投胎?紀快刀破口大罵。
歪嘴大罵:槍斃真他娘的損陰德,誰出的臭主意?
獨眼龍嚷道:沒勁,哪有紀大爺砍頭好看。
斗雞眼哀號:這世道真的完了,連殺人也跟著洋人學……
洋人算啥東西?那都是紅毛綠眼的野人,給俺提鞋都不配。日你八輩的,祖師爺的臉都叫你們丟光了。那一刻,紀快刀一副痛心疾首,正氣凜然的樣子,好像是祖師爺痛斥著不肖子孫。
斗雞眼哭喪著臉說:紀大爺,你老別生氣,如今天下大亂,到處都是反賊,等真龍天子一出就好了。
歪嘴悲壯地說:紀大爺,這些洋玩藝都是兔子尾巴長不了,俺打賭,要是能撐到明年,俺頭擰下來給你當夜壺。
獨眼龍一只獨眼放著兇光:紀大爺,等新皇上登基了,把反賊、假洋人全抓來,你把他們全咔嚓了。
對,大伙都來給你捧場。眾閑倌異口同聲地說。
紀快刀仰天大叫:皇上,您在哪兒啊,快點登基吧!
紀快刀一改過去不關心天下大事的習慣,天天往人多地方湊,虛心地豎起耳朵聽人們談論,皖系、直系、奉系;袁大頭、孫大炮、閻老西;馮國璋、段祺瑞、黎元洪。他們打成一團麻,也把紀快刀的大腦繞成了一團亂麻。心里一急,他就直直問:到底誰打贏了?新皇上啥時候登基?
人們像看怪物一樣瞪著他說:現在是民國,大總統,沒皇帝了。
袁世凱當洪憲皇帝了,但83天后,他就下臺了。
張勛擁戴宣統帝復位了,但12后,屁股還沒捂熱龍椅就收場了。
天下的人們好像都和紀快刀作對一樣,罵死袁世凱,罵跑了張勛,罵碎了他的美夢。
那段時間他喝醉了就大罵袁世凱、張勛,就你們這個熊樣,連罵一聲都受不了還想當皇帝?又罵不掉你身上一塊肉,怕個球?惹惱了,就把他們全部抓起來,滿門咔嚓,誅連九族,不信堵不住他們的嘴。
紀快刀一天到晚借酒澆愁,醉了就罵宣統皇帝是劉阿斗,袁世凱是周瑜,張勛是曹操,康有為是秦檜。罵他們的父母兒孫,罵他們的七大姑八大姨、九大叔十大舅,甚至連祖宗十八代也捎帶上了。但那些洋槍,洋炮,洋裝,還有新學堂,新名詞,新風氣像呼嘯的北風越吹越猛,不光把他的心吹得冰冷,還把他的期盼和美夢吹得七零八落。
有時他又拿著那把生銹的鬼頭刀四處游蕩,嚇得人們到處亂鉆。一只不識相的野狗沖他吠了一聲,紀快刀將刀一掄,狗頭就飛了出去。這時他覺得自己像一位持刀闖江湖的大俠,像一位威風凜凜的大將軍。站在空曠的大街上,他扯著嗓子對著昏黃的天空唱:可嘆俺十八般武藝全學遍,可恨那奸賊當道手遮天,可憐俺報國無門身世慘。
……
《蘿卜》
●作者簡介
嚴澤,原籍湖南岳陽,現籍東莞。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有作品入選全國年度選本,多次獲全國和省級報紙副刊年賽金獎等。2012年開始小說創作,在《中國作家》《花城》《北京文學》等雜志發表中短篇小說多篇。著有散文集《水邊》《遍地童謠》、小說集《白荷》。獲廣東省第三屆有為文學獎,2017年安徽文學年度小說獎,東莞荷花文學獎等。
由一斤多豬肉牽出一個棋王的故事。他是一個瞎子,棋藝無敵,靠象棋富甲一方,但也因象棋瞎了眼晴,丟了愛女,毀了家業,對象棋由愛生恨,從此隱退江湖。但生活偏偏不盡他意,在行將就木之年,為了一家老小生存,他不得不再出江湖,布下平生最后的一局棋。棋王的大起大落折射了生活的變幻無常,世事如棋,人生如棋。
●作品點評
小說經由一個祖孫三代之家因一斤多豬肉而熱鬧非凡的生活側面,呈現了人禍與天災先后降臨的特殊歷史時期,個體的希冀與無助,抗爭與妥協。作者以喜寫悲,以輕快詼諧、富有生活氣息的筆調重溫了那段嚴酷的饑荒歲月。小說文字鮮活、樸實,細節生動,人物鮮活,情節活潑,是一篇極具可讀性的短篇經典之作。
?——尚書
《蘿卜》中祖父人生的起伏,不就是一個家庭,抑或是一個國家的命運起伏嗎?種蘿卜不過是老人布局的開篇,一句“會讓你們吃上筒子骨燉蘿卜”,早已道出了老人的自信與豪氣,可當勝利就在唾手間時,又是一句“和棋”彰顯了老人的心胸與大智。
——李望生
瞎子祖父為了一家老少吃上骨頭燉湯,要與縣象棋冠軍、鄉肉食站站長博弈一場。他信心滿滿,找上肉食站長打擂臺,明明贏了棋,卻說和棋。站長心知肚明,踐諾向師傅隔三岔五送來筒子骨。這是一局大棋、一著妙棋,是為了一家老小生存不得不下的棋。在物質與精神雙匱乏時代,這也是一場娛樂大餐。
——萬輝華
●精華選讀
秋分那天,我的祖父開始種蘿卜。
祖父已經看不見這個世界了,但他看得見就要到來的饑荒。在他看來,這次饑荒就像一條潛伏在暗處的毒蛇,比大躍進時還要來得陰險。
祖父挖土的樣子頗為滑稽:他手上握著一把尺來長的鶴嘴鋤,屁股底下墊著一把麻姑凳,向前挖一點,凳子就跟著往前挪一點;他每舉一下鋤頭,寬大的灰布袖子里就會露出像麻稈一樣的手;祖父風都吹得動,手無縛雞之力,但他總會努力地把鋤頭舉高些。好在我家園子里的泥土比別的地方都要松散些,憑祖父的這點好笑的力氣,土塊也能吃掉他的鋤頭。
祖父的舉動引了村里幾個上了年紀的人注意,有人隔老遠喊:“高老爺呃,你死心啰,我們都挖不出什么名堂,你還挖得出?”祖父不理他們,只是哼哧哼哧地挖。終于挖好了一小塊,便喊在屋里玩耍的大姐二姐三姐四姐,要她們都出來往土里撒一泡尿。祖父說童子尿肥勁足,長出來的蘿卜大。歇息一陣后祖父又接著挖。
祖父要在后園里種蘿卜。
村里幾個上了年紀的人卻以為祖父賊心不死,還想找他的銀元。
在日本人找祖父下棋的那天晚上,祖父吩咐家人把九缸銀元埋在后園里,雞叫三遍時,帶了一家老小坐船下洞庭,經岳州去長沙,整個過程神不知鬼不覺。幾個月后,等國軍把鬼子趕走,祖父帶了一家老小回來,駭然發現院門洞開,家里一片狼藉,后園被掘地數尺——那九缸白花花的銀元早己不翼而飛了。我小腳的祖母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天嚎地哭將起來。
村人聞訊而來。他們開始都只知道我家遭了賊,聽了祖母的哭訴,一個個張大了嘴巴。天啦,九缸銀元!這真是聞所未聞啊,想不到高家……無人不噓唏感嘆。大家這時最關心的是高老爺的反應。只見祖父來到后園里,從地上捏了一把泥土放在鼻子上嗅了嗅,然后翻了翻那雙露出白珠子的瞎眼,半天才吐出一句:“和棋,一盤和棋?!?/span>
所有的人面面相覷,不知祖父所云。只有祖母明白老倌子說的,本來被人扶起來的她又一屁股坐在地上,再次嚎啕起來:“老不死的呃,癲成這樣,這日子咋過啊……”
那九缸銀元都是祖父下棋贏來的,可以說是高家最后的家業,現在一夜間全給盜賊挖走了,在祖父看來,不等于這些年來就跟對手下了一把和棋?
直到現在,關于我家九缸銀元被盜之事仍存兩種說法,一說是,因為祖父不肯跟日本人下棋,惹怒了日本人,銀元是小鬼子挖走了;另一說是,祖父指使家人掩埋銀元時太匆忙了,財露了白,遭了小人的算計。到底是誰挖走了高家的九缸銀元?已成了我們章臺縣歷史上的一大懸案。不過,也好在沒有了這九缸銀元,我家因禍得福,土改時,工作隊帶領村民在我家屋前屋后掘地三尺一無所獲后,我的祖父——這個章臺縣的首富,竟然成了貧下中農。
祖父是在父母大打出手后才決定種蘿卜的。
那天,我的父親把母親狠狠地揍了一頓,導火索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一斤六兩豬肉。
隨著四個姐姐排隊來到世上,我家除了父母是勞力,吃閑飯的增到了六張嘴。四姐生下這一年,從正月初一到端陽也沒有一滴雨,早稻顆粒無收;好歹把晚稻插下田,又遇上洪澇,成活的晚稻只有三成。照這樣估算,秋后那一點可憐的收成連上繳都不夠。從四月份起,村里就開始吃返銷糧,但數量十分有限。生產隊每月十五出糧,我家八口人只有一擔谷,拍滿一百二十多斤,打出米頂多八十多斤。為了讓天天要出工的父母吃稠點,老小每天只喝兩餐菜粥。
據我父親說,那年頭能吃飽飯的是小康人家,一個月能吃上一頓肉的是上等人家,但這樣的人家村里沒有幾戶。雖然豬肉只賣七毛五分一斤,像我家這樣的超支戶,半年也難得吃一餐肉。買肉卻還要憑票供應,每人每月二兩指標,即使有票也很難有錢兌現。
這天,生產隊長把一斤六兩肉票送來,父親接過肉票一臉苦笑。家徒四壁,老少八口,只有半月口糧,還敢奢望吃肉?算算已有五個月沒嘗過肉味了,看到一家老小都望著肉票咽口水,母親突然發了狠心,她堅定地看著父親說:“老高,看孩子們饞的,吃一回肉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