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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東省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會議書面發(fā)言選登(上)
更新時間:2020-10-20 來源:廣東文壇
編者按:8月28日,廣東省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會議在廣州召開,來自廣東省及港澳地區(qū)的100多名青年作家濟濟一堂,暢談新時代、新青年,暢想文學夢、中國夢,立志共同書寫新時代的青春華章。現刊發(fā)部分青年作家書面發(fā)言,以饗讀者。
寫作的未來
□王威廉
“青年作家”的范圍其實是特別大的,上限是四十歲,下限則有些模糊,十八歲?二十歲?二十二歲?似乎都能找到相應的說法。其實,具體的年齡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青年作家應該具備一種真正的文學意識,其所寫下的東西應該擺脫了“青春文學”的稚嫩,朝著歷久彌新的世界文學傳統(tǒng)富有創(chuàng)造性地敞開和呈示。
實際上,大多青年人寫作超過十年,才能獲得一個“青年作家”的“頭銜”。而寫作歷史超過十年的作家,心底如果還沒有感到一點兒疲憊,甚至還有了洋洋自得的陶醉,那么,我想這樣的寫作一定存在著什么問題。我的意思是,疲憊對于寫作而言不是羞恥的,而是必要的,它意味著你在過去的寫作中,某種程度上真誠地嘗試過了這項極為復雜的藝術,已經在經驗與語言的可能性方面挖空了心思。與陶醉和疲憊相對應的,是厭倦,不論是過于頻密的重復,還是創(chuàng)造力的委頓,終將產生厭倦的心理。疲憊,意味著心靈經過休憩可以重新上路;厭倦,則意味著這趟行旅隨時都面臨著終結。
當然,話可以這么說,因為,語言比起現實來,是過于涇渭分明的。現實的情況也許是,陶醉、疲憊與厭倦,時常混雜在一起,只能有程度上和傾向上的區(qū)別。一個人應該時刻清晰地意識到這個淺顯的事情,尤其是寫作的人,經常需要從語言那清晰的地平線上收回目光,沉入現實的混沌當中。這樣的混沌,如泥土一般,滋養(yǎng)著寫作的種子。最鮮艷的花亦是如此,當它令人驚嘆的美沖進我們視網膜的時候,我們應該意識到它的根正在黑暗和臟污的泥土中向下盡力生長著。大自然已經用自身的存在物,呈現了藝術的全部過程。由此,我們還應該相信,藝術是自然規(guī)律之一種,是客觀存在之物,我們的創(chuàng)造,也只能是從屬于這種客觀呈現的過程。
寫作經年,長期被納入這個藝術過程之中,我感到有一個很重要的副產品產生了,那就是:人的存在意識。這樣說,似乎他人不存在這種“人的存在意識”,他人當然存在的,只是藝術家被迫將自身的注意力越來越聚焦在這個面向上。這個面向究竟意味著什么呢?是花朵本身,還是花朵所要面對的那更高的存在?那種存在是一種巨大的虛無?還是不被我們所理解的另一種目光、另一種形態(tài)的視網膜?
這不是人能回答的問題,但藝術家必須日復一日地面對,這種姿態(tài)與花朵的姿態(tài)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沒有花朵,也即是沒有藝術,那樣的世界,屬性太過黑暗,就連荒寒到極致的宇宙深處,在我們的視野中,都呈現出壯美的星空。這并不是偶然的,宇宙的呈現需要回應,不是我們看見了宇宙,而是宇宙借助我們看見了自身。
在這樣的尺度下思考人的問題并非大而無當的空洞,而是一種更加細膩的觀照。如果連宇宙都需要自我呈現,那么人類社會的自我呈現更是必然的。我時常覺得,這其中蘊涵著某種終極性的真理。花朵和藝術,讓世界還是有了某種可以稱之為“希望”的東西,只不過這種“希望”是沒有終點目標的,只是來自于不知起點在何處的中途的眺望。這“希望”改變著世界的屬性,黑暗和臟污盡管依然黑暗和臟污,但不再是封閉的,轉而獲得了一種觀照,不論被人肯定還是否定,都獲得了一種驅動的力量。這種力量,讓根須向下,讓花朵向上。
強烈的人的存在意識,讓藝術家必須從個體生命的內部去理解寫作,這也是作家談論一切文學現象的出發(fā)點。社會現象、歷史問題、時代病灶、經驗趣味等等,都可以驅使一個作家的寫作,但一個作家沒有強烈的人的存在意識,這種寫作注定是不能持久的,也必定是缺乏藝術深度的。有了強烈的人的存在意識,社會、歷史與時代原來只是一種紛紜的意象,這意象自然是客觀存在的,但是以藝術的目光,從不同的角度穿透進入意象的內部,發(fā)現在集體敘事的宏大陰影下,漏光的縫隙犬牙相錯,握緊一道縫隙,也許就可以像阿基米德那樣,撬動整個世界。
寫作的自覺性也是一把雙刃劍,寫作者過于信任自己的判斷之際,往往會陷入自身的邏輯當中,從而與外界拉開距離,產生隔膜。(這也是我要在這里聲明的,作者對于自身寫作的“自覺性”一定要有所懷疑,這種“自覺性”一定不是封閉的,而是敞開的,與整個時代保持著血肉的聯系。)有論調聲稱,文學之所以寥落,是因為作家們故弄玄虛,脫離了讀者。但以世界文學的藝術尺度去衡量,分明文學變得更加精致與微妙,至少,藝術的整體品質變得更好。但人們并不領情,讀者紛紛退場,一個最關鍵的原因是,太多的手段和形式代替了文學的娛樂功能。喪失了娛樂功能的文學,不能像音樂、美術那樣直接訴諸感官,反而還對人們提出了更高的文化、藝術與情感要求。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人們遠離文學是應該的嗎?不,在我看來,這種要求恰恰顯示出了文學與生命之間那種最深沉的關系。當人們變?yōu)楦泄俚呐`之后,還能讓人們恢復覺察生命的“強烈存在意識”的途徑,只有文學的這種要求了。文學的要求,讓人要對自己的生命負起責任來。現代科技本來是為了方便人類的,卻在不知不覺中,虛弱了人們對生命的責任。似乎整個生命都能交由科技來解決,這是這個時代和即將到來的時代的最大神話。
正是在這樣的難度之下,寫作真正擁有了未來。任何事物都有未來,寫作自然也有未來。寫作的未來,這個說法讓我腦海中浮現出一條深遠的隧道,隧道內部安裝著復雜的透鏡裝置,因此我可以望見未來世界的一角。我似乎看見了另一個人,那個人仿佛就是我自己,我的身體可以被科技隨意修復與再造,我的意識可以在網絡上被隨時上傳和下載,那么我是誰?我為何如此?只有寫作。我寫下我的故事,我告訴其他人,我是獨特的,我的存在不容置疑。
這就是寫作的未來,這就是這一代青年作家所要面對和創(chuàng)造的未來。而生活在廣東、立足于廣東的青年作家,則注定要從這片土地上更好地理解時代與人生之間的錯綜復雜的深刻關系。
勞作
□馮娜
喜歡在飛機快要降落前,從舷窗俯瞰大地的風景。連綿起伏的群山、縱橫交錯的河流、參差錯落的村落和城市……山川草木以億萬年的演進和繁衍塑造著這顆星球的面貌,人類在其間,以自身的勞作參與了這塑造。
無數次,我俯瞰著自己家鄉(xiāng)的土地,著迷于人們在高原之上的生息。想象著山坳里的人是怎樣“將天上的云呼喊成想要的模樣”(《云南的聲響》);那些金沙江上的死者又是如何“在水中清洗罪孽、悔恨、冤屈”(《金沙江上的死者》)……終日在山間勞作的人汗水淋漓,密林中偶爾也會響起古老的民歌:“太陽歇歇么,歇得呢,月亮歇歇嘛,歇得呢,女人歇歇么歇不得,女人歇下來么火塘會熄掉呢。”我自幼和他們一起,生活在這片多民族的土地上,我熟悉他們的方言和腔調,他們清亮的歌聲和唱和帶給我諸多詩意的啟蒙。那些“趕馬走過江邊,抬頭看云預感到江水的體溫”的人(《勞作》),也曾教會我一種關于詩歌的技藝。
我也喜歡俯瞰其他人的家鄉(xiāng)和他們生活過的城市,陌生的風景總是帶給人新鮮的感觸。“船在海上,馬在山中”的時辰(《夢游人謠》,洛爾迦),我感到了綠色的風,銀子般沁涼的眼睛仿佛遙遙與我對望。在晦暗的波濤之上,“時間怎樣環(huán)繞著繁星鑿出一個天穹”(狄蘭·托馬斯),而“恒河的水呵,接受著一點點灰燼”(穆旦)……那些與我隔著萬千時空的詩人們,讓我對陌生之地感到親近,我猜想他們是在某一棵橄欖樹下或哪一扇窗前,日復一日地沉思、工作,用詩行等待著未來時空的來客。
2015年的秋天,某一次從廣州飛往北京的航班上,鄰座的一位中年女士與我攀談。她自述常年從事旅游行業(yè),天南地北到處跑,卻從沒有好好享受過旅行的樂趣;她的母親過世后她就一直堅持素食。她也問我從事什么工作,我并沒有告訴她,我是一個詩人;雖然我此番飛行是以“駐校詩人”的身份回到首都師范大學。因為我很怕她向我提問:“詩人”是一種什么樣的職業(yè),詩歌又是什么、它能為我們做什么?當然,作為一個詩人并不需要時常向別人解釋和回答這些問題。但,我們又必須不斷向自己這樣提問。待我們分別之后,我想,如果要向這位陌生女士解釋詩人在從事什么樣的工作,他們在如何工作;也許可以說詩人就是要用自己的語言說出我與她那般短暫的相遇、我們那些無意識復制的日常生活、有意識的內心渴望。還有,我與她都可能未曾覺察的人類共通的命運與情感。
——如是,詩人的勞作似乎變得十分艱難。特別是身處這個社會交互性極強、信息傳播也異常發(fā)達的時代。我們坐上高速的交通工具去往各地,一日千里,地理意義和時空界限變得模糊,城市與城市相互雷同。我們不僅在自己的生活中輾轉,還能不斷體驗到“別人的焦慮”和“別人的詩意”。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是可以歌頌和平和安寧,但依然有災難和戰(zhàn)爭出現在報紙頭版的時代;是可以抒寫農耕時代的緩慢,但人們大規(guī)模離開土地、昔日的村莊變得荒蕪的時代。人們可以在世界的各個角落即時通話,也可以在多元的城市生活中仿若深山隔絕。現代科技不僅改造和規(guī)訓著我們的生活,還把我們趨向人類內心世界和生命經驗新的幽深之地。詩人那種“通過寂靜,戰(zhàn)勝時間”(伊夫?博納富瓦)的“魔法”,在當下的現實世界中似乎成為了“過時”的技藝。然而,當我們一次又一次出發(fā)或返航,當我們的“故鄉(xiāng)”或者“家”成為一種時代的美學載體,我們意識到“詩意”是人類與身俱來的心靈天賦;“詩意地棲居”也是人類共同的向往。它和語言一樣,在時代中演變;但從未與我們的心靈割裂。與其說我們的語言在表達我們的生活,不如說我們的生活在模仿我們的語言,人們在口耳相授的古老語言中傳唱過的詩意和愿景,依然在此回響。我想,詩人的工作便是去建立連接“過去”“當下”和“未來”的橋梁。詩人的工具——語言,則是我們在審度和甄別時代的趣味之后的心靈鏡像。盡管時代的風聲加速變遷,甚至超越了我們語言和想象力,但正是我們牢牢扎根于這片土地、這顆星球,我們還在仰望浩淼宇宙,以各種方式的創(chuàng)造獲得此處的安寧和“人類存在的實證”(路易斯·卡多索·阿拉貢)。我認為詩人能夠有幸成為這樣的一員,這就是寫作的尊嚴和榮光。
有時,我會在飛機上度過一段全然幽閉的閱讀時光,沉浸在那些偉大心靈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里,我深深感到他們不僅僅屬于那個沒有飛機和高鐵的時代,他們心靈的燭照正如此鮮活地啟示著此刻的現實,預言著我們的未來;而我,有幸成為了他們在這個時空的一位交談者。就像不同航班上曾與我錯身的旅客,我們也許不會記得彼此的面孔,也不會了解對方的生活;但諸多我們無法深入體察的黑洞一樣的事物,有可能以另一種形態(tài)的智識與我們的心靈產生呼應,與我們的人生發(fā)生關系。當飛機降落,我們用腳步反復丈量過的土地依然帶給我新鮮的熱度和痛感。一代代人在這里生活,他們中有揮汗如雨的戶外勞力者,也有在網絡世界中追逐的新興一族;有身兼數職的中年人,也有天真浪漫的孩童;有愿意為他人奔走呼號的人,也有獨善其身而不能的人。他們在自己的命途中行進,與我擦身,我亦融入他們之中。我曾在詩中寫到,“我并不比一個農夫更適合做一個詩人……他用一個寓言為我指點迷津”,詩人也如農夫,在屬于自己的領土上耕作,試圖說出時代的寓言。
當我從夜晚的航班穿越濃重的黑暗俯瞰地表,那些熟悉或陌生的城市燈火明滅,一如銀河映照、星座相拱。我長久地感動于這一個個被無數燈火選中的夜,也感動于自己見證過這樣的自然與人跡。我也曾認為,“我并不比一只蜜蜂或一只螞蟻更愛這個世界/我的勞作像一棵偏狹的桉樹”。然而,在長年累月的勞作中,我比從前更加熱愛這個世界,也更珍視人類對這個世界那些有限又寶貴的投入。我想,這也是詩歌對我的教育。
面對全部的真實
□蒲荔子
1.
帕烏斯托夫斯基在那本《金薔薇》寫了俄羅斯的諸多作家。對其中的很多作家,帕烏斯托夫斯基都是一副迷弟的模樣,諸如“我們都生活在他的天才的輕微的反光之中”的巴別爾,諸如寫出“那么,放大膽子/永遠和我在一起”的亞歷山大?勃洛克。
但當我按圖索驥去看這些作家,很多時候并沒有他所描述的那樣顫栗的感覺。我想是因為,除了被翻譯丟失的那部分生氣,更重要的是,我們并不是帕烏斯托夫斯基本人,因此我們在書里看不到他所沉迷的事物。令我沉迷的,是帕烏斯托夫斯基,那個窮其一生在灰燼中撿篩出金粉鑄造一朵金薔薇的作者。
因而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每個作者的終極目的,是創(chuàng)作出僅有自己可以描述的靈魂,并因此收獲可以共鳴的人。
2.
常常看的另一本書是《聊齋志異》。蒲松齡在開篇《聊齋自志》里最后幾句說:“驚霜寒雀,抱樹無溫;吊月秋蟲,偎闌自熱。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一介窮書生,天天招呼路人喝茶,收集鬼故事,估計被不少人視為怪物,可是他覺得有知音,在夢魂所歷,在冥冥之中。我常常想著改動他幾個字,最終的結果當然是不可能。
到三十五歲,我才明白自己究竟要做什么,我承認就是這種虛榮的事:與寂寞為伍,與黑暗同行,就是創(chuàng)造的刺激。前輩作家們創(chuàng)造出了我們不能描述的靈魂,他們在山頂等著我們去看風景,我想和他們在那里碰杯——懷著這種想法,我在山腳徘徊了很久。我想我會成為上山路上的一塊磚,或者路邊白骨及草叢,但一想起山頂的風,我就覺得高興起來。
大部分時候,寫作是一件痛苦的事。它令你的抓耳撓腮,抽煙喝酒無濟于事,你想著去跑一身汗,可是都不能解決詞窮這種問題。當她終于來到,可能你卻睡著了,于是你只能夢見,第二天起來早已忘得干干凈凈。只有當她真的恰巧來到的時候,那種幸福的感覺,足以抵消這一切等待。
有一次,寫到半夜我沒有意識到自己突然“啊”地一聲大叫,驚醒了睡夢中的家人,嚇得他們不輕;有時候和朋友喝酒,我突然消失了,因為她突然不請自來。慢慢地,你大概會知道她什么時候來,什么時候走。因此你必須在那時候做好準備,嚴守你們之間的紀律,不然她就可能消失很長時間。
我浪費了最好的時光,并且得到了浪費的快樂,現在我看看能不能有另外一種揮霍。我曾經迷戀夏天的篝火,和陌生姑娘們一起喝酒,圍著火堆跳,像是在做一些把自己投進火里的準備工作,現在我準備走進去,走入火中。
沒有這種更遠更能唬住自己的遠方,就感覺邁不開步子。也許我這是在騙自己。可是誰能說清楚,閃光的記憶中有哪些是自己制造的幻象。面對迷途,和頭頂星空一樣浩瀚的迷途,我們除了屏住呼吸,告訴自己未來一片光明,又怎么壓抑住慌亂往前走。
3.
花了很長時間,我才稍微明白這樣一個道理:我們需要面對自己全部的真實。嚴格來說,很長時間我都不認識自己,我作為各種角色在各種空間行動,經常有那種事后追悔莫及的想法。我覺得應該有一種洗滌劑,把我內心陰暗的部分洗凈晾干。應該有一個完美的模具給我,使我追逐靠近,變成某一種人。慶幸的是,這么多年之后,我終于敢于真誠面對自己的虛榮、怯懦、妄想、粗暴、冷漠、驕傲,以及我暫時未能想起的一些毛病。這并不是因為我變得自暴自棄,而是恰恰相反,我覺得這些不再是一種毛病而是一種存在,每種存在各有比例,每種比例總在變化,每種人最后總是一個獨有的配方。我想做的是看看自己內心的構成是什么,它有多亮以及有多暗。我不再想取悅那些不能理解我的人,不再想為莫須有的目標修改自己的信條,也不再為一些事失落,而是為所有的經歷慶祝。
重看自己這么些年的零碎文章,就像看一個人的延時攝影,看自己內心秘密的局部細節(jié)圖。像看別人的成長一樣看書中的人,我常常覺得這個人很可笑,可是不得不承認,這個可笑的人就是我,就是此時此地。我想著什么樣的人會在夢魂之中看到他自身的影子,就像我在那些莫名其妙的書中看到自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