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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大潮汕寫“中國往事”五卷本 ——五卷本寫作余筆
更新時間:2020-10-19 來源:廣東文壇
作家簡介: 郭小東,1951年生,廣東汕頭潮陽人,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文科二級教授、一級作家、申國當代少數民族文學研究會副會長、廣東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特聘館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原廣東省作家協會副主席。第八屆廣東省政協委員。首屆“廣州市十大杰出青年”、被授予“廣東省優秀中青年專家”稱號、“廣東省優秀中青年社會科學家”稱號、曾獲中國當代少數民族文學研究突出貢獻獎、中國作協莊重文文學獎、廣東省“五個一工程”優秀作品獎、廣東省魯迅文學獎、中國文聯文藝評論獎等獎項。主要作品有《中國知青部落》《中國知青文學史稿》《銅缽盂》五部,《郭小東文集》等六十余部。
從大潮汕寫“中國往事”五卷本
——五卷本寫作余筆
□郭小東
在教學之余,用五年時間,寫完“中國往事”五卷本:《銅缽盂》《仁記巷》《光德里》《桃花渡》(《1966的獒》)《十里紅妝》。寫完了,出版了。余筆未盡。對于大潮汕的書寫,似乎剛剛開始。五部長篇小說,一百八十萬字,敘事與呈現,包括說辭,僅是大潮汕當代文學的零頭。許多社會與人文話題,也還未入當代作家的文學視野。大潮汕的文化寬域,曠野無涯。單是潮汕女性,千年都寫不盡。何況!
本已言封筆,但若余生寬富,將筆力以赴。
從溪東到中鞍頭,其實是很短的距離,卻要經練江、榕江、湖泊、海邊濕地、平原和多石的海岸,無端隆起的丘陵,遼闊的田洋,多座15世紀的教堂和文藝復興以后的碉樓。無論向南,或向東,盡管方向稍偏,但距離大致相等。再往前,就是大海。去大海的起點,或生命的終點,有兩個:一個是有棧橋和寮居的中鞍頭;一個是有薯郎牛血滲透的拍索埕。許多人的起點和終點,都在這兩個地方。
人一走進這兩個地方,故事就有了結局,一個重歸往生,一個去向未來!
在某個下雨的黃昏,火燒云在天際,半藏在海中。“雨來噢!”雅姿娘在海岸上站成一個剪影,豐乳肥臀,有紅色的毛邊,而衣裾飄揚部分,卻是透明的海的晚風,有黑色的波浪在憂傷中流動。
繁華然而虛弱得慵懶,同時變態成癆病癥的城市,呼吸里有太多的空洞,像鄉下的風箱在抽。
有堤岸的地方,基本上是涂抹著粉黛的呻吟與喘息,總是在夜里過分放縱而透支了風華,早晨入睡時已成一副空殼,天亮正是它黑夜的開始。
這部自《銅缽盂》《仁記巷》《光德里》,從這些流光溢彩,卻苦難深重的屋厝寫起,而墜入《桃花渡》,渴望《十里紅妝》去的五卷本長篇小說,它無奈地走過田中央,這個百年前潮汕“七日紅”的圓點。它們中經溪東,與陳公河一起,藏寶八百年而終成廢墟。
它在龜頭海拐角,去龜山和蛇山,以南渡下尾河東,再見中鞍頭寮居。小小的拍索埕,只不過是,風吹過隙時,鬼頭刀下,一絲涼涼的血痕。
所以,小說應該擁有一個花籃,叫青籃。裝滿庫司和香燭,金銀兩種,紅白兩種,焚之通神,三奇而多奇。
經過南門李,抬頭見“李氏家廟”,差點忽略一座明正統年間已閱三世,四世的古墳……宛容安在。
在廣澳角的古驛道,想起“沉東京浮南澳”的神話,以及四個小鬼搬龜山填門嘴的詭局。在佩服江西小神仙的同時,還是要感念另類半面神的神機妙算。否則,怎么會有同治元年潮陽“發財公”的傳說,以及郭范兩家“德盛土行”的百年神話。當然,曾國藩拿不到土行軍餉,太平天國只好席卷中華。天京百世,國人靜好!
從后江看過去是東湖,一個出產黃瓤西瓜的海邊小村。明明是面對大海,卻自稱后江,非把地理上屬后庫的濠江,當前鋒。再把一個沒有河的小村,佯稱河渡,然后,拍出電影《無名島》。這就是青籃,一個裝得下所有所說的地方!
還是有荒涼的地方,起碼它容得下真實真相。在無人的海岬下尾,才真的是詩與遠方。
小提琴和小號,在無名的風中吹響!只有曼妙的音樂,無標題,無言語。唯有不知,不說,任由流淌的荒涼,才真的值得生命為之付出。凡是明確正確,光榮偉大,都與生命、與音樂無關。如是,也將是。
寫過同治,中經己丑,結于己亥。一百五十年間,五代人的潮汕,蝕骨融髓的人情風土,就這樣。
無數平淡的生命和歲月,在潮汕歌冊里,幾聲輕唱,幾段鋸弦,幾下勝杯(擲卦),再把萬千“庫司”,焚為一縷青煙。在煙塵里,回眸細看,潮汕仍在,在有無中。苦惱的是,在《十里紅妝》中,我無法確定苦初3號和光的命運。他們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我在小說里,努力尋找的,不過是一份情義。至于許多與他們相似或關聯的所謂真相,我已經不感興趣了。
也許歷史永遠沒有真相可言。勝利者也并不能決定人性的勝敗。真正真實的人間情懷,常常在失敗者那兒,表達得更為淋漓盡致,出神入化。可惜這一切,遺忘與丟失,應是它們的命運。
苦初3號和光,他們像兒時的游戲——打水漂:一塊塊殘缺的瓦片,被用力甩出,它們作為個體,貼著水面,與水面平行著跳躍,翻飛而去,把平靜的池水點劃出一圈又一圈大大小小的漣漪。
想像那不斷擴大的漣漪,它們突破池水的局限,至大無邊。
而池塘卻年年如是,復為春水,了無痕跡!如有限的人生,在無限中的消失。
從田中央,從溪東出發,或經中鞍頭南渡,又或在拍索埕終結……他們以青春絞斷歲月,遂以生命結繩記事。
他們將時間擰掛出十里紅妝的花信。由是嗩吶低吹,椰胡亂馬。天地間,忽然就彤紅姹艷,歡喜了! ? ??
有一個聲音:“那含淚播種的,必含笑獲享收成。”
《圣經》的話,誰真正懂得?
然而,天堂是喜歡了!人間是歡喜了!歡喜了!到處是鑼鼓聲!
說是“中國往事”,無非是說說以潮汕為情懷的中國往事。常常有人問起怎樣寫潮汕?把潮汕當中國來寫,或說把中國當潮汕來寫,這就是了。潮汕乃中土,五山環侍如國中五嶺,三江穿流如煙雨九派,所謂“崖山之后無中國”,非也!潮汕延續且保持了中國三千年的文化血脈,即使當年,獨送宋咼入瀛海,潮汕惟存,是為中原形勝地。
《十里紅妝》是"中國往事”五卷本的最后一部。是父親母親們,在大時代的風磨里,經歷碾壓與風吹的,絕不平常的愛情。于我個人而言,是在大潮汕遼遠的文化泥淖中,屢經跋涉之后的告別,而于大潮汕文學的中國講述,才剛剛開始。
說是開始,關乎寫作。寫作不是我的專業,我始終只是一個教書先生。于我而言,寫作不在謀生糊口,故不至于因此為五斗米折腰。也不必故作冬烘,更無須假裝正經,窮酸斯文地以寫作去為生存謀篇布局。寫作本就在我人生主題之外,所以,期望無以無之。
母親于亂世中生下我,遂送與船老大收養。三個月后,外祖母心有不甘,悄然找回。在我十五歲遠行時,母親對我的囑咐是:“找件事做,娶個貌美如花的雅姿娘,遑論貧富,但家世要好。”如此而已。我揣著這個平實的囑咐,到黎母山原始森林里,當伐木工,做這個世界上最危險的工種,六年有多。其間雖九死一生,命乖運蹇,卻也未遍體鱗傷。此后浪跡天涯,忝為人師,居然浪得平生,同時應了母親的囑咐。這才是我的真實,也是一個人的幸運。
因為教書,不敢怠慢學生,所以先學習寫作,居然得若干虛名,幾十本書。自以為透徹了世故,庶無憂傷?但文學應是另一回事,它始終在病痛中,容不得有絲毫的歡喜。否則,人們期待痊愈的努力,就全都白費了。因此,不斷地寫,不斷的問題,以至于懷疑究竟何為?
某年九月至有年三月,寫作《中國知青部落》及《桃花渡》時,眼見得曠野亡魂,又滿山桃花里,卻無風過隙,竟索然寡味。心想,若依人生形似,寫作做甚!遂問:何以是苦?陳冠先生無意隨囗應道:"到處是傷,到處是痛,到處在流血,卻遍尋不到傷口,沒有傷口,這就是了!”想不到有此一說,于困惑中豁然,如墜朗朗中也。自此,寫作有了起色,不敢說百里穿楊,但屢屢命中,在啟應中。又見《箜篌引》附之自識:“冬日烈風下寫此,神在千五百年前,不知知者誰也。”明人祝允明尚且如此。又五百年逝去,知者誰呢?惟有不知,方解中國語文之惑。
不知當下作家,是否大多惑離中國語文常識常理,故寫貓畫虎,雖纖毫毛細,仍不知風在哪里?因風不可形就,故無風葉滿山。
為中國作家而怯陌于中國語文,特別是缺失中古文言的浸淫,這是現代漢語寫作的病源之一。五四作家,人人天生有兩套語文,是故文學大師云集。有一點可以討論的是,中國語文在發展過程中,受暴戾污染的程度不可忽視。自謂體會殊深。余從小學到初中,老師大多是民國遺老,留過洋的。大學時期的老師及文壇長輩,均于民國受完學業。人在文白雙授之中,稍加努力就可圓通文章,是為講述中國故事的語文基礎,不是嗎?現在的學子,沒這種福份。連導師都是文革后,語詞風骨缺少文白的焠煉,自然就沒了那般典雅的風度。老語文已早早退場,新語文便沒了源泉!
故有些事,真乃不知有漢。
2019年10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