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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崇正的魔幻變奏曲
更新時間:2020-09-17 作者:謝宛霏來源:《中國青年作家報》
?陳崇正,1983年生于廣東潮州,北京師范大學文學碩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長篇小說 《香蕉林密室》《美人城手記》等。
《折疊術》《黑鏡分身術》《半步村敘事》《我的恐懼是一只黑鳥》……在青年作家陳崇正的文學世界里,虛構的南方小鎮半步村是他的根據地,以半步村為原點,他編出了一張蜘蛛網,這張網上的每一條細絲都接通了現實,也掛滿想象的露珠。而奇詭的想象力、變異的現實鏡像,是陳崇正尋求小說接通現實的方式。一面扎根于現實,一面以傳奇的想象構成故事敘述,陳崇正的小說猶如一章寓言式的魔幻變奏曲,在怪誕的想象中直擊人性的痛楚。
近日,陳崇正接受了《中國青年作家報》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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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嶺南文化的汁液浸潤我的文字
記者:你曾說過,你理想中的文學作品是“綿密而富有想象力”的,并且這種綿密受到家鄉潮州文化的影響和浸潤。人說潮州人“耕田如繡花”,那在你的文學田地中,你如何理解這種創作的“綿密”?在你的創作中,這種帶著文化基因的“綿密”的風格是如何形成的?
陳崇正:寫作從來如鴨子潛水,必須等到露出水面才能看到天空。我是在一次偶然機會回到老家潮州,在觀看一個工人雕刻木雕工藝品時,突然內心有了感悟。我早期是不成功的青春文學作家,有陣子也寫了大量詩歌,當然也是不成功的,真正的寫作應該起步于十年前,就是在大概2008年我寫出《我的恐懼是一只黑鳥》之后,我才確定了自己對于小說這門藝術的一點信心,我將這個小說視為某種新藝術的起點。
此后我馬不停蹄寫了十年,談不上有什么藝術自覺,只是明白自己的寫法和路徑大概不是太討喜。但看到木雕工人一刀一刀雕刻巨幅作品時,我內心似有所動,這時才反觀我成長,思考潮汕文化對我的影響。所以一個人的寫作風格,很多時候并不是刻意為之,或者說并非你想自己變成什么風格,就能成為什么風格。相反,寫作的風格本身應該是一種自我發現,是在反復實踐中才慢慢明晰自己的意趣與追求,然后更為自覺地修正這樣一種藝術感覺。
記者:很多人把你當作“東莞作家”的代表之一,潮汕山間的“半步村”及其所歸屬的“碧河鎮”,是你小說敘事的一個原點。在你看來,家鄉廣東的文化,特別是農村文化給了你怎樣的精神滋養?你認為在你的創作中是否有受到相應的影響?你是否想過跳脫出這種文化氛圍,尋找另一種寫作的可能?
陳崇正:我大學畢業后在東莞工作了八年之久,那段時間便被當成是東莞作家,后來我到廣州工作,又變成廣州作家。如果哪天我去北京或上海工作,大概也會成為北京作家和上海作家。這種稱呼大概也不需要自詡,而應該是別人需要在地域上認識你。但總的來說,應該說我是一個廣東作家,我雖然在三個城市都生活過,但這三十多年基本都是在廣東度過的。地處南方以南,呼吸著來自南海的海風,我目睹潮汕地區與珠三角地區經濟發展的不均衡,也切身感受到過去這二十年間科技發展對每個人的影響,這些對于一個廣東作家來說,應該是巨大的財富。廣東有三種方言,也可以說有三種不同的文化,潮汕文化是其中的一種。地域文化對一個作家來說,既是獨特的寫作資源,同時也是需要自我突破的囚牢。或者說,每種文化都是如此,既有它精妙的一面,也有它讓人厭倦的另一面。比如潮汕文化便是如此,它精密而有分寸,但無疑也有黏糊糊的附著感,讓人迷戀家鄉,更愿意生活在這種文化所營造的舒適區。而具體到寫作這件事情上,我做得更多的不是跳脫,而是對嶺南文化進行了一些拆解,將之當成若干元素穿插在文本中。我無意去經營一個完整的文化標本,而更希望通過打碎它,讓嶺南文化的汁液浸潤我的文字。
記者:談到創作,你的作品中明顯帶著超脫現實的荒誕。在你筆下現實意味濃厚的嚴肅小說里,這些脫離現實的敘事設定是你的作品的一個支撐嗎?你覺得對于一個作家而言,想象力是一種必需品嗎?
陳崇正:恰恰相反,我不認為這些脫離現實的敘事是我作品的支撐,我認為在這片土地上發生的種種怪誕的現實才是我想象力的支點。比如我設置的分身術,其實還可以往前一步進行深挖,分身術不是小說的支撐,現實的分身乏術才是。分身或者是因為有限的時間,因為每個人都確定只有此生此世,所以不得不分身,被迫追求多份平行的感情;或者因為逼仄的生存空間,讓人不得不八面玲瓏,不得不言行不一,不得不希望自己能夠擁有更多的可能。或者可以說,是諸多的“不得不”構成了這個世界的基本現實,小說就是要將人物逼入“不得不”的境地。在這樣的地方,想象力的起飛才具備了意義。小說創作中布滿了各種歧途,有這諸多無效的難度,諸多無效的想象力。想象力對小說家來說至關重要,但讓想象力變得有效,變得高效,我認為更為重要。
記者:正如你所說的,在這些超脫現實的想象設定背后,你的很多作品無疑是對現實鋒利的展現,讀來有一種寓言式的魔幻變奏的氣質。這種糅合了傳奇小說和嚴肅文學的寓言式的創作是否是你寫作中最重要的探索方向?在這個創作過程中,你有什么樣的經驗和思考?
陳崇正: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思考如何在通俗傳奇小說中吸取營養,我認為將嚴肅文學和通俗文學簡單進行兩分的思路是非常不負責任的。對于文學場外的人,你可以告訴他們文學有“嚴肅”與“不嚴肅”之分,因為這個區分在他們那里并不存在。
你說你是寫小說的,他就問你是寫什么小說的,他期待的答案是武俠小說、言情小說、科幻小說、懸疑小說這些能夠快速定位的文類,而作為一個嚴肅文學作家,你就無法快速把自己歸類,你也不愿意進行歸類,于是你需要給大眾科普嚴肅文學的概念。但如果你是文學場域之內的人,就不能像區分山羊和綿羊一樣將文學分為嚴肅和通俗。這兩者之間是會流動的,是會互相成就的,是可以互相轉化的。
所以,文學的評價往往具有后置性,喧囂的文學場背后,塵埃落下去會有更厚實的土地,那里才是文學的正統。我相信在雅俗之間藏著小說寫作的密碼,我愿意在這中間尋找新的可能。
記者:人物的復現在你的小說里曾數次出現,你曾用一種“移動的肖像”來形容你遇到的人物。請你具體談談你對“移動的肖像”的詮釋,你認為你在刻畫人物的時候是否有這種“漫畫式”的傾向?你在構思一個人物的時候,是先有這個人物的設置,還是更多服務于你的情節?
陳崇正:“移動的肖像”是我對過去這二十年身處廣東這個改革開放橋頭堡眼之所見的總體概括吧。過去這二十年我主要在三座城市生活:潮州、東莞、廣州。我取了這座城市的公約數,虛構了一座叫東州的城市。而在寫作中,我突然發現我筆下的人物會漂移和串聯,有些甚至會模糊不清,反復出現。不過我慢慢發現,我身邊的人確實如此,經常會漂移和串聯,在不同的地方出現。廣東是人口流入大省,我身邊生活的人們來自五湖四海,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成長環境,他們也在快速流動,保安、服務員、快遞小哥、房產銷售……乃至以穩定著稱的教師群體,都以不同的速度在流動著。而我家鄉潮州的人們,他們的肖像倒是穩定的,他們很多人就在那個小村莊里生老病死,但卻因為我是流動著的,他們在我的視野中也變得模糊起來。我從十六歲出門求學之后,與故鄉的聯系就如臍帶般若即若離,在珠三角定居后基本就切斷了臍帶,每次回鄉那些原本熟悉的名字也成了“移動的肖像”。所以在我看來,“移動的肖像”并非一個虛無的概念,而是對客觀現實在文學畫布上最真實的投影,因為移動而造成的模糊,成為真實的一部分。基于這樣的認識,我對小說中所謂的“人設”深深反感,一如在現實中我看到刻意經營人設的活人。至于情節與人物,這個還真很難說清楚何者為先。在不同的小說中,有不同的處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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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部作品說不定就會做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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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在你的作品里,你書寫了關于死亡、謎團、孤獨、恐懼等的議題,同時也會讓人感受到人性的光輝和溫情的閃爍。你是怎么關注作品中人物的生存和精神困境的?你覺得你這些關于人性的不斷反思和書寫是否有一個核心的母題?可以具體講講你是怎么通過架構故事、鋪設情節、刻畫人物來展現你對人性的思考的?
?陳崇正:我想關于人性的反思和書寫,并不是我一個人在干的事情,而是廣大從事形象藝術的人都在研究的課題,包括電影和小說,都需要不斷去剖析人本身。對我而言,我探索過很多生存主題,比如孤獨、恐懼和死亡,但并不存在一個一成不變的主題。就如我現在每天的生活,其實也面對著不同的主題,需要跟不同的人打交道,需要不斷拓寬自己原來對人性的認識,以讓我適應這個世界,也讓我的感覺更為精準。
?記者:你曾說“90分是作品的一道金線”,在你看來80分和90分的作品有怎樣的差距?如何讓一部小說能從及格修改成精品?
陳崇正:“90分”的說法是一個很不嚴謹的討論模型,因為在不同的人那里,這條分數線必然差異巨大。如果要說80分的作品和90分的作品有何不同,那可以這么理解,寫一部90分的作品需要運氣,很多時候付出的時間精力大概比另外寫兩三部80分的作品還要多。雖然每個人對于90分的定義不同,但我想,一個作家必須有追求90分作品的信念,才有可能獲得90分靈感的青睞。然而,讓一個作家成為重要作家的,大概是一部99分的作品,但99.9%的作家都沒有這樣的耐力、天賦和運氣,大部分人終其一生都沒有辦法完成自己。所以可以想象這么一個場景,茫茫大海中每個作家都在為了那0.1%努力尋找自己的島嶼。
?但也正是這么一點點希望之光,成了寫作這個行當最大的幸與不幸,每個作家都期待幸運之神突然降臨到自己頭上。
?記者:你是怎么利用創作談來梳理自己的寫作的?你還有什么寫作上的習慣或者獨特的妙招嗎?
?陳崇正:我曾寫過一部叫《正解》的書去討論寫作,你可以將之看成是一本創作談,數量可觀。如今回頭看用創作談教人寫作這件事還是有點傻,不過我打算繼續傻下去,想找個機會重新整理這部書稿,讓它更能總結我的寫作經驗。創作談有時候確實是很好的道具,能讓自己突然明白身處哪個舞臺,明白自己正在演哪一出戲。所以可以將創作談視為自己和自己談創作,這一部作品中沒有完成的部分用創作談說出來時,有時會把自己嚇一跳,“哦,原來我是這么想的,”于是,下一部作品說不定就會做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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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寫作就不要介意道路曲折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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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從開始寫作以來,你在短篇、中篇、長篇和系列作品上都有了一些積累,構建出了一個完整的文學世界,在這些年不斷的輸出過程中你有過感覺“寫不下去”的時期嗎?一個作家如何能夠保持長久的生命力?
陳崇正:寫不下去應該不能說是一個時期,而是每時每刻。總體而言我不是一個特別聰明的作家,別人走直線到達的境地,我總是曲曲折折才走到目的地去,所以每次感悟都特別多。正因為如此,我幾乎每個作品都有“寫不下去”的時刻,常常感覺十分沮喪,覺得自己就要難產而死,江郎才盡。不過每每經歷一段時間的煎熬,總能起死回生,覺得剛完成的這一篇還行,后面保不準就寫不出這樣的了。創作的本質應該是一種欲望,就如孔雀需要開屏,三角梅需要開花,保持欲望的方式,大概是不要活得太差,也不要活得太好,就像我現在的狀態,我覺得也挺不錯的。
記者:對于有志于成為專業作家的后輩,有沒有什么建議可以送給他們?
陳崇正:寫作本質上就是和時間對賭,賭誰更能接近永恒。對于比我年輕的作家們,如果非得說些什么,那就說,如果真的喜歡寫作,也就不要介意道路曲折難行,寫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