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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鳳蓮 | 緣敘天一閣
更新時間:2020-07-16 作者:梁鳳蓮來源:記憶
二十四年的流逝歲月留痕。
一次、兩次、三次的到來、造訪、浮想聯(lián)翩,二十四年就這么過去了。整整兩個年輪的光陰流轉,可一切似曾相識,依舊是氣溫薄寒,天色肅然,灰朗的調(diào)性,依然吻合著這座建于1566年,距今四百五十多年的藏書閣的時光蒼古、史詩歲月。
凝重的氛圍,與回望,也許是最般配的格調(diào)。
光線晦暗,黃昏悄然拉開夜晚的大幕,也許這等氛圍更適合凝神注視吧,定睛凝視暗黑中的什么東西,總會捕捉到讓人領悟與思考的部分。
重要的是,不要停止領悟與思考。
黯淡的天色低垂至屋檐上,起風了,寒意加劇,沉思默想有點飄忽,何以靈魂出竅?去追尋來路歸途,我們何以至此?我們?yōu)楹沃链耍孔穯栆彩且淮未蔚尼θ慌c清醒。
所有崇敬、仰視的心態(tài)或者儀式,都應該是這般肅穆吧,一如一點點下滑的清寒,想必也是一種感應。世事紛紜,原本就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彼此呼應的。
想來,萬事萬物有始有終,有源有流,不然,我何以三番兩次到此尋訪,不然,生命中至關重要的人何以與此地情緣接續(xù)。
因果輪回的原與源,讓我的思緒跳騰起來,歸來與守望,都是為了重溯初始的地方。
這就是天一閣的前世與今生,這也是天一閣的命運啊!在不可能中尋找可能,讓無望的事情做出了希望,并做成了千古傳承。
那么遙遠的當年,為了達成一種心愿,卻不曾想竟然成為了一種不惜傾家蕩產(chǎn)、萬險不辭的理想,讓整一家族的人前赴后繼、排除萬難,就是為了兌現(xiàn)當年那種讓文明延續(xù)的這些典籍,能夠一代交予一代、代代相傳的癡夢,這真的是近乎雖九死而不悔的壯舉。
天一閣的保存、守護,進而被用心地拓展護衛(wèi)成文物遺產(chǎn),這是向一位勇士一般的創(chuàng)始人范欽最好的禮拜、最好的致敬了。
在江浙一代,詩書鼎盛,物阜民豐,庭院的傳承不在少數(shù),大多也成了見證舊時生活、富貴人家的存照。這些名人貴胄,不過是順時應勢地維護著他們存在過的所謂生活的品質(zhì)、情趣、雅賞之類的嗜好,不費周章就能光澤后人、延綿傳世。
而天一閣不一樣啊,范欽大人的偉大與不朽,是他在財富、安逸、榮耀與夢想之間所作的選擇、所進行的托付。一代人的錦衣玉食鐘鳴鼎盛,那是一種自我的享用,而畢竟幾代人,甚至是一個家族必須承擔的誓言承諾與責任,那真的是不同凡響的自覺與選擇啊。大富大貴而行善的人不多,大富大貴而擔責而肩負使命的人,用財富滋養(yǎng)文化,用財富為文明保駕護航的人,那就真的是不同凡響的偉人、高人。
作為中國第一、亞洲第一,以及與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保存下來的兩座藏書樓一起相比,也是居于世界第三的天一閣,從十六世紀初期一直延伸至今,幾個世紀過去了,其中經(jīng)歷了多少的天災人禍,實在是難以一一書罄。幸而,有范大人生前的癡迷相助,有他身后的魂靈相佑,有他的后人的駢力相守,天一閣無恙,這算是中華文明史傳承的一個奇跡了!
有書家說及范大人的人生經(jīng)歷與官場遭際的種種,所作的形容,以及評價,就這么一個詞“心理筋骨”,讓我感嘆不已。選擇做一個正直的有良知有抱負的文人、甚至文官,在那樣的時勢里,甚至在任何時勢,都是談何容易啊。范大人遭受的種種波折,自然給他的“心理筋骨”塑造出另一種不同凡俗的形像,也為他能成為一個中國明代的優(yōu)秀文人的典范,成為一個不可替代的成功的藏書家,所具有的驚人的意志和毅力,有著相互塑造的密切關聯(lián)。這種觀點確實有洞見力。人從來都是被命運所塑造的,正是因為有了范欽的癡迷與不折不撓,才成全了天一閣,也成全了遺傳到今天藏書閣這樣一個不可復制的財富。
接下來,意愿與意志如何變成一種不可動搖的家族遺訓,那實在是無比悲壯也是蹇轉跌宕的超級馬拉松。時間的流淌如此多變,命運的詭異如此無常,一個人的來路歸途尚難規(guī)劃,何況是命同紙薄的書、藏書、藏書閣?我?guī)缀鯖]有勇氣去想像這么一場漫長的接力賽,背后的役苦和折騰,是怎樣的不堪重負,是怎樣的無從訴說,掂一掂都覺得沉重,碰一碰都覺得燙手。這真是個可歌可泣的奇跡啊!
無論是渡過一重一重的難關,亦或是在苦難面前一代人接一代人跌倒了又硬撐著爬起來,站立著,成為天一閣的唯一的信托,成為天一閣這座幾乎已經(jīng)被賦予靈性的藏書樓的靠山,所有一切的好轉以及擺脫,都是靠家族不可更易的承諾的力量與堅持帶來的結果。
藏書如何與水火等災禍為鄰?如何以錢財為佑?這是相生相克的智慧,也是相互掣肘相互成全的拉鋸。
歲月不全都是無情的,沉緩流動的時間也該肅然動容吧。又一個朝代到來了,《四庫全書》的編輯,對天一閣進呈書種數(shù)百的采錄,終于讓天一閣大放異彩,也終于讓范大人以及他的家族后人的相守相傳,種種糾結紛爭悲悼艱辛,終于有了一次告慰世道的亮相,終于有了一個交代了。一切的付出與承受,一切的折騰與不堪,原來也可以是值得的呀!
《道德經(jīng)》謂之:“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
《易經(jīng)》說的是,“天一生水,以水為才”。
儒家的天人合一論,恰是人與自然和諧相處、不分彼此、渾然忘我的正論。
有一個明朗清爽的人生,有一個坦蕩開闊的心境,有一種悲天憫人的溫婉,有一種修心養(yǎng)性的伺俸,有一種清虛入懷、不屑得失、無問西東的情懷,如此,還有什么不淡泊寧靜、不灑脫暢達呢?這于我,是多么難得的相遇和領悟。一而再再而三的到來,命運的安排還有著更多的情緣。
二十四年前,一個正在孕育的生命,隨著母親的腳步巡行于此,那些烙在腦海里的精神版圖上的印記,那些娘胎里感應的領悟,是否真有傳遞?
二十四年后的歸返,舊物依舊,與此時的眼神視線對接,燃點的火花,會映亮來路征途吧?
詩人張棗說過一句詩意的話,每天隨便去一個地方,去偷一個驚嘆號。
而二十四年后帶著兒子重返天一閣,實在是一個醞釀了兩個年輪的心愿,這個心愿的呵護,比看著他一米八多的生長還要鄭重其事,所有的祈福都在不言而喻里。
天一閣舊址前面,修建了很多新的胡同,原貌的印跡已經(jīng)不存在了,走過胡同,就是走過無數(shù)歷史的輪回,盡管眼前的一切不外是有點簡陋的仿造。
天一閣的原址其實不大,那么漫長的時日,無論是老樹的綠得發(fā)黑的樹葉,還是磚石甬道庭閣,都被時間層層疊疊皴黑成一種色調(diào)了。我們跨過的門檻,我們留連過的庭院,庭院里那池綠黑得粘稠的池水,我們進出過的樓閣房舍,我們在陳列柜邊凝視過的圖片冊頁,無一不在訴說著時間和意志對從對峙到和解、從守護到回報的故事,一個長長的關于因果輪回的美好的故事。書籍、藏書、藏書閣,真的是文明智慧從成全到滋養(yǎng),初衷千秋不易,明心歲月可鑒的美好故事啊!
我嘗試用時下流行的動漫模式,復活史冊書籍所留下的印記:
癡迷不絕,執(zhí)命向志的范欽立愿已起,駟馬難追,一代又一代后人前赴后繼,挺起的身軀,雙手捧護著守護的鑰匙,躲閃著年復一年的天災人禍,要么是族輩房戶間的紛爭,要么是唾沫橫飛如刀如劍,要么是兵慌馬亂的破局,要么是有所不測的險象橫生,……。數(shù)之不盡的幾百年,竟然就這么折騰著煎熬著過去了。多少心血,多少族訓家規(guī),緊緊地鉚住天一閣的地基樓宇,在時日的河床上沉穩(wěn)擺渡,甚至有為此情癡作賭的女兒,賭上了自己的婚姻,賭上了生命的歡愉,只是夢想著能眺望一下、甚至登上樓閣,看一眼藏書,即便這都會亂了規(guī)矩逾了界線,也甘愿成為那夾在藏書里的蕓草,以此作最后的相守。書香為魄,魂斷相思,這是何等的念想與大愛啊。
越到后來,這挺立著傳承的身軀越發(fā)艱難,面目模糊,破衣爛衫的,流年不利,早已是千瘡百孔了。除了那些明槍暗劍,更有那防不勝防的鼠竊狗偷,茍且合謀,把最后的護衛(wèi)也掏空了。幸而,總有有志有識之士挺身而出,如民國商務印書館的張元濟先生等,力挽頹局,作了一些搶救。然而,最終還是逃不脫命運的戰(zhàn)火。
人類的文明小心奕奕地記錄下來,托付給書冊。書冊的命運何其脆薄,恭敬地交予人手,人的力量有時足以改朝換代,有時奮不顧身,也換不回書冊免遭灰飛煙滅的厄運。
在以色列,有一個安息日,日常的一切都停擺了,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靜心禱告,唯一被特許的事,就是讀書。
在巴厘島,每年的新年叫寂息節(jié),所有的人都得靜坐家中,清食冥想,讓新年的開始,與自己的內(nèi)心律動、與自己的靈魂反思,在一起,與神一般的動靜言行在一起。
于灰暗不明的沉靜中,方得見塵世里眾神歸位,黑白分明。萬般皆下品,唯記載人類真知灼見的書例外,只要與人的視線碰撞,就能擦出火花,燃點出一圈光明。那圈光明里,有為道之用的價值觀,有為術之效的人文智慧。
世間眾生,皆百年之身,三萬多天,同有云煙過眼,惟道與術映亮的雙眼,能透徹知曉霧靄云翳之后的那番景界,或許正是開悟的眾生翹首以盼的高遠而嫵媚的云霞吧。
凝視著這二十四年的風風雨雨、所歷所悟,似乎,這注定是一生中最難忘最不尋常的幾個關口。否極泰來,過去的終將過去,未來的始終要來。說不定,未來的路上,撒下了星星的光亮。一切都值得重頭開始,一切都值得再試一次。換個江湖,青山不改,綠水長流,遍歷山河,依然當值。人生中,如若寬闊,世界就沒有窄處。
真寂寞之境,再著一點便俗。元代的大師倪云林先生便是如此度過一生。繁華落盡之后,空余一身寂寞,可書還在,書香還在潛逸,書脈風流尚可追隨。真正的參悟,一定是在一招一式、朝夕推演中得來的,纖微要妙,道行淺深,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畢竟是雨過天晴,石破天驚,畢竟如何對待這座古老的藏書閣、這座古老的庭院,就成了如何對待文物傳承、如何表達文化良知的見證。多么有份量的時代標桿啊。
我?guī)缀跽J不得我是否走過這條如此幽靜優(yōu)雅的馬路,高大的梧桐樹在頭頂彎成穹形,嗖起的風逗得樹葉們喁喁私語,馬路的一邊是臨著河涌修筑的麻石護欄,這邊就是方圓開敞的天一閣了。前面的水榭園林假山胡同,全是新修如舊,全是以天一閣的相關名字命名,有茶廊、有畫坊、有古董店,全是風雅得有板有眼的名字,新建筑護衛(wèi)著后面的老庭院,舊時的庭院煥發(fā)著沉潛蒼古的氣息,一新一舊銜接得天衣無縫。
我們在河道邊梧桐樹的枝杈彎成穹窿的安謐的路上走著,突然了悟,什么是書香四溢,那就是已經(jīng)滲潤進歲月時間里的一種精氣神魂吧。
苦盡甘來,從來都是唯一的信守和禱告。蒼天在上,蒼天有眼。
在那間名為天一緣聚閣里小店里,我含著糯香的寧波特產(chǎn)黑芝麻湯圓,就覺出了不一樣的香濃綿糯呢,一口氣吃了五大個。瞇著眼看外面的亭臺樓閣,范大人在天之靈,該是面容舒展一些吧。臨走前,我回到他的已泛青銅色的塑像前,再一次拱手為禮!
轉身,看著前面大步行走的生猛青年,該知道,我把先人凝聚精氣神魂正氣的祝福鄭重予以你,把這座珍稀的藏書閣的命名也鄭重的予以你,只是祈愿,無論我們這一輩,還是你們那一輩,以書為神,執(zhí)書為禮,重尋昔日榮耀,重續(xù)執(zhí)著的赴命。
一切原本都是輪回開合的,無此無終,生生不息。
寒薄的冷風中,我在大門正中題有天一閣三字的巨石前環(huán)顧左右,一時無語。那時的人啊,是多么的簡單決絕呀,圖什么呢?無非是一腔熱血滿懷厚望,僅此,就可以耗去一輩子,甚至同幾代人的一輩子,僅憑此,就可以作為一生唯一生存下去的理由了。
我們的變異,也許如同眼前的光景,把那些靜態(tài)的沉潛的記錄,變成晃來晃去的身影,躁動把所有視線全部堵塞了。
只要和此地結緣的那個生命扎根在書籍的土壤,只要書籍里有著足以滋養(yǎng)生命生長的養(yǎng)分,一切都會不斷地拔節(jié)而起,一切都會生機勃發(fā),無懼風雨!
愿這個有著這美好名字的翩翩青年,腹有詩書,坦蕩超然!
愿他那一輩青春勃發(fā)的夢想,能夠星云萬里,縱橫捭闔,膂力擔承!
梁鳳蓮,博士,廣州市社科院嶺南文化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員、一級作家,已出版評論、小說、散文三十余部,代表作《容度之間》《城市的拼圖》《西關小姐》《東山大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