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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頭老姐妹
更新時間:2020-07-06 作者:黃廷杰來源:廣東文壇
電話預約郁茹大姐:我要登門拜訪。她把新址的方位仔細告訴我,說:“我在八一小學門口等你?!蔽艺f不用,到了我會打電話。?
那是2001年6月11日上午。30分鐘車程到東山。自以為這一帶很熟,1976年五六月間有小段時日住《南方日報》招待所改稿,晚飯后便到這一帶行街。而今什么都在變,在五羊新城下了車,石屎森林障眼,只好憑著地理常識掌握大方向,當達道路橫在面前,便難判左右了。問路人,又指鹿為馬,迷入小巷,找不著北。往郁茹大姐家打電話,小保姆告訴我:她早就去等你了。忽聞瑯瑯書聲,終循聲找到八一小學。遠遠地,便見郁茹大姐坐在八一小學大門柱腳正呈觀望狀。過往路人,有誰想得到,這么一位老嫗,是曾任廣東作協副主席的名作家!
我走到她跟前她才發現我。她告訴我,等我遲遲未到,返回家問小保姆有沒有接到電話,小保姆說還沒,又折回來……我立時感到不安。
她邊領路邊向我介紹這一帶的情況。我驚喜發現:年屆八秩的她,走起路來,直著腰板,比起晚輩的我們還精神!
她住新河浦帶小庭園的舊式雙層洋房底層,客廳墻上鏡框里的意筆國畫牡丹,是她的作品,筆墨傳神,氣韻生動,絕對專業。還有寄托鄉思的青綠山水西子湖。她知道我們潮汕人愛喝釅茶,忙搜出茶葉張羅起來。
我說我們有五個多年頭沒見面了。1995年蟬鳴荔熟時節,省作協組織幾位老干(作家)來汕頭轉轉,其中有郁茹、陶萍、曾煒等,我負責解決住宿,王杏元當陪導。郁茹大姐記憶猶新:“那天汽車排隊過海去觀光,排了一個多鐘,車里頭又沒空調……”我說,王杏元在地方掛職,有名無實,本來應該弄一輛有過渡優先證的車?,F在好了,有兩座跨海大橋。她接著說:“那回陶萍已重病在身,我有意拉她一塊去。回來后,又拉她去粵西、粵北……在廣州,我們每天晨早在公園見面,有一天她來了,卻沒帶保姆,原來她帶了擬好的遺囑,讓我們幫她琢磨、出出主意……”
陶萍與郁茹大姐同齡,1943年投奔革命根據地,1948年與蕭殷結婚。五十年代曾在《人民文學》編輯部工作。因蕭殷1960年調來廣州,她隔年也南調。
我說:“胖乎乎的陶萍大姐,性格還真可愛。不知您是否記得,1972年在清遠,一回在飯堂,我們與她和韋丘等同桌,因一件濕濕碎的事,韋丘忽然習慣性地大聲嚷嚷起來。陶萍一下子愣了,眼鏡后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情,但依然慢條斯理輕聲輕語詰問:‘韋丘同志,你這是怎么啦?……’每當我想起她說‘我嗜睡……’,心里便直想笑?!?/span>
她說:“陶萍是天津人,與王光美是表姐妹哩……”
談到陶萍自然及蕭殷。我說:“有人戲說‘蕭殷是餓死的’。我知他們家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保姆。有次我去探望他,他鄭重其事告訴我:‘叫保姆燉雞湯,卻把頭啖湯偷喝了,還以為我不知道!’說完,又叮囑我:‘可不要對別人說?!?……”她說:“陶萍不會理家;蕭殷過世后,她為此抱憾。蕭殷最后一次住院 ,醫生給他做完檢查,驚嘆:‘從來沒見過營養狀況這么差的!還是名人呢!’我去醫院看他,見他正在看一本食譜,說這回出院后,要按著做。終沒能做成……”?
說話間,有電話。只聽她言辭堅決,推辭再三,說“名和利,我均不需要……”原來是廣州某電視臺想給她拍個專題?!吧洗魏贾蓦娨暸_的人突然來了,沒辦法;說不收錢我更不要!”這種事對有些人來說,求之不得;而對有的人,只覺“累”。
我知道:眼前這位老大姐,1921年生于杭州,10歲喪父當學徒,飽嘗人世艱辛,生活、識字、書本,教會她倔強。抗日烽火中,流浪重慶,沒進過正規學校的她,投考藝專,除繪畫(從小受大伯父熏陶)、自傳,都交白卷,校長慧眼,破例收她為試讀生。上過三個月的素描課 ,逢全國女青年抗戰文學征文,寫出人生第一篇短篇小說,被夾在大專女生文章中上送,獲三等獎。校長于是讓她專攻文學,怎知隔年便遇學潮,失學了。投身革命文藝工作,受過抄家、監禁、放逐。正式開始創作后,曾沐茅盾、葉以群恩澤。參加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隨夏衍等革命新聞工作者到上海、香港……廣州解放,從香港歸國,從事記者、編輯和專業創作。長篇傳記文學《西湖,你可記得我?》(1983年/浙江少年兒童出版社)曾獲浙江省和全國兒童文學獎。“1986年申請離休,徹底解除在創作上的困惑。這也許是我父親、伯父那種澹淡、平庸的性格,影響了我的一生吧?!保ㄒ姟稄V東當代作家傳略》)我以為,當“曾經滄?!钡乃龑懴逻@句話時,她已進入了一種并非常人所能達到的人生境界!我當面說她這段話真精彩。“現在沒有文學?!彼?,語出驚人。這決非危言聳聽;行外人恐不大理解,投身文學、關注文學的生存狀態和未來者,方解個中三昧。君不見:社會轉型,人心變異;文學失態,批評失語?!蹲髌放c爭鳴》當年第五期刊登陳民短文《全民寫作》,文中引用米蘭?昆德拉的話:“著書癖在人群中泛濫,其中有政治家、出租車司機、女貨員、女招待、家庭主婦、兇手、罪犯、妓女、警長、醫生和病人。所有的人都有權利沖到大街上高叫:我們都是作家!” 作者毫不留情指出:“這簡直就活生生是當今中國文化界的白描?!?/span>
輾轉到郁茹大姐家已近午,中午便當食客。我又憶起往事:“1976年,我害死過你家一只雞。”“是嗎?”她已記不起,覺得好玩。我便細說一番。那年年底,我因公干旅穗,到文德路作協她的寓所拜訪她。家里只有她和她的小兒子。墻上,仍掛著纏黑紗的周總理的標準像。當晚,她殺了一只雞請我。飯桌上,她的小兒子自始至終沒動過一筷。我心里納悶。待他離開,我悄悄問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告訴我:“這只雞,是他養大的…… ”我還記起,我提到在《文匯報》上讀到茹志鵑的《涼亭漫話》,文章借半山涼亭歇腳躊躇點題:“……回頭路我是不屑走的……在新形勢下,要終身繼續革命,那么就從改造自己開始吧!……”她說:“至于嗎?!”那時的她,比現在的我還要小五六歲。
飯后,繼續敘舊論今。郁茹大姐曾在電話里告訴我,原先在祈福新邨訂了房,后因子女考慮離市區遠了點,對她照顧不到,退了。我說,如果不退,咱們現在是鄰居了,祈福新邨空間之大無出其右。她于是說起我們的“鄉賢”——潮籍著名詩人、作家黃雨,說他在國外的女兒出自孝心,堅持給父母住處“聽車樓”搞裝修,家里那么多的書,一時都委于地面,一片狼藉,黃雨就在家不像家的情況下住院直到逝世(1991年4月29日)……海闊天空,不覺已是兩點多,我起身告辭,以三言兩語復述多年前讀過的一篇關于“地球人”命運的荒誕短小說,彼此會心苦笑。
人在邨巴上。車窗外:天青,日朗……
進家門沒多久,電話鈴響。廣州普通話口音,是郭茜菲大姐——1935年開始發表作品、參加過“一二?九”學生運動的離休干部。她說王杏元打電話給她。我說號碼是我提供的。一談起身體,她又滔滔不絕:“……想學楊干華,沒勇氣, 又怕連累子女和組織……”我即打斷她的話:“您怎么往這想?你應該過好每一天!”她于是說起與鄭瑩(原《廣東作家》主編)最談得來;說起1957年隨樓棲赴東德講學寫下的幾大本日記,在大革文化命中毀掉了,今猶心痛無奈;說起曾在香港達德學院的千家駒……足足嘮了半個鐘!
認識郭大姐也是在清遠,而后便有書信往來。1977年9月,中共廣東省委召開文藝創作會議,我在流花賓館蕭殷老師住的房間認識樓棲先生。1986年夏天郭隨樓棲來過汕頭教育學院。我兒子在中大念書時,我們曾到他們府上作客,并獲贈其孫女收留的無主舊單車一輛(不久復失)。樓棲教授在中大住院時我探望過他。1997年5月下旬初,是郭的黑色日子,三天之內,“無所不談的知心朋友”陶萍,相依為命的老伴——詩人、作家、文藝理論家、中大教授樓棲,相繼離她而去 ……這打擊,實在太大太殘酷!兼加長年疾病纏身,又獨處中大校園內……
郭大姐是有菩薩心腸的老太。她知我接手的單位積重難返,每有通信,總憂心忡忡問情況如何了。當年楊干華入院,我寫信向她打聽,她回信時自責以前做組聯工作時對他關心不夠;年初楊干華棄世,她在無法執筆的情況下讓小保姆代筆給我寫信,信中又怪自己以前對他不夠關心……這樣的人,當今社會哪里找?!
我把郭來電的事告訴郁茹大姐,希望她能幫她走出陰影。郁茹大姐說:“我‘罵’過她。我說:你奔90了——現在是往生命銀行提取利息,知道嗎?!……”
瞧這幫“文”字頭老姐妹有多可愛!“一代鬼才”黃永玉曾作《老年頌》,曰:“老人是一部珍貴的文獻,/生理上的衰老,嘮叨,健忘,/有如字跡的模糊/和零落的殘篇,但/抹殺不掉深刻的內涵?!?(1982.10.28《人民日報》)
2012年6月,接熱血念舊仇智杰電郵:患腦萎縮多年的郭茜菲大姐,15日仙游,天年九十六……
今時今日,驀然想起:郁茹大姐明年將迎來百歲華誕!衷心祝愿壽比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