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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航 | 故鄉的泥土長出理想的光芒
——孫善文散文詩創作簡論
更新時間:2020-06-04 作者:周航來源:廣東作家網
孫善文是一個棲居在現代都市里的詩者。在他的散文詩創作中,我想首先從他的“詩眼”,或者說從他詩篇中閃爍出沒的關鍵詞里,來尋找他寫作的情感線索。以他《行走的樹》這本薄薄的集子為例,“理想”在16首詩(組章算1首)中出現過23次,“夢想”在12首詩中出現過19次,故鄉(不含同義詞故土、家鄉、老家、故園、鄉間、鄉村等)在11首詩里出現過41次。上面這組數據說明了什么?說明了詩人身居城市,精神卻游離于城市。在他這本集子外的其他散文詩詩篇中,以上幾個關鍵詞的出現頻率也是最高的,這很能說明一些什么。
作者自己可能都沒意識到他用詞頻率的問題,但這恰恰勾現出詩人寫作潛意識中的情感主線。詩人身在城市,但城市意象只是他精神世界或詩中的點綴,又或者是詩人鄉土情結的一個參照系。從而不經意間,孫善文的散文詩寫作,是用一種少數人用到的文體,切中了一個無法忽略的時代主題:面對城鄉矛盾對立時的精神困惑,如何表述城鄉一體化進程中一代人的心靈軌跡。從中不僅讀到了鄉愁和詩意,我們也看到歷史的蛻變和情懷的崇高。這大概是孫善文散文詩不同于其他人的地方。
對鄉土、鄉村和鄉情著墨越多,寄情越多,也就更能體現詩人對城市生活的抗拒。其間成反比的張力關系,在孫善文的散文詩創作中是完全能夠感受得到的。不過,城市在他的詩中是作為家鄉的對立面——“異鄉”而存在的,這里就包含了兩層意蘊:一是詩人其實并非真正拒絕城市,而是因客居他鄉——城市,而使二者形成了客觀上的對立面;二是正因為客居他鄉,詩人才需要建構一個精神上的故鄉,故鄉也就成為一個客觀存在的情感載體。
從“詩意地棲居”的角度來看,詩歌在某種程度上,與故鄉并置了起來,有時獨立存在而成為精神上的故鄉,有時又與出生地的故鄉重合、疊加,如此詩就成為詩人連通城市與鄉村的橋梁。這種連通性的存在,在文學治療功能上,使詩人帶有時代胎記的緊張情緒終能得以舒緩與平復。從中,我們也就能夠發現孫善文詩歌寫作的另重意義。語言即存在的家,詩人清楚“每只蟲鳥、每片樹葉、每串稻穗都有自己曾經的家園”(《異鄉的月色長滿鄉愁?村莊》),可是詩人只能無奈地寫下:“我在異鄉,常常把村莊留在紙上”(《異鄉的月色長滿鄉愁?村莊》)。一句意味著過去了的“曾經”,一個當下狀態的“常常”,就把故鄉和城市的距離拉開了,但也同時把詩情拉近了、惹急了,于是情感在時間和空間的變化中迅速發散與凝聚,一如天空中的云和雨的聚散。這不免讓人聯想到李白“床前明月光”的千古內涵,在詩人孫善文的筆下也一樣:“再明亮的月色,皆因屬于異鄉而長滿鄉愁。”(《異鄉的月色長滿鄉愁?鄉愁》)于是鄉愁又再次成為詩人寫作的情感主線了。
城市在詩人的鄉愁里逐漸得以顯影。在詩人的眼里,城市的樓群,正如海市蜃樓般明滅不定,但其背景卻是由鄉村的詩意鋪展開來而設定的。“城市的水泥鋼筋缺乏土壤的肥力。”(《關于花和草的絮語》)詩人的筆觸總是從泥土里鉆出情感的芽兒,讀孫善文的詩,理性是徒勞,唯情感的無邊蔓延,才能網住部分詩情的表達。詩人對城市的詩寫,是節制但又是敢于面對現實的,這體現了詩人在時代潮流面前的某種妥協和順應,這或許正是我們這個時代揮之不去的憂傷,而憂傷卻更能孕育詩情。這包括詩人對家鄉城市化的感想,也包括城中村的蛻變。正如詩人所寫:“它原本叫隔岸。一個隔著珠江,可以眺望故園的深圳村莊。”(《在一個叫隔岸的深圳村莊》)鄉村與時代,憂傷與詩情,就是如此連接到了一處。就算是寫城市,詩人也是披滿了泥土的芳香:“月兒掛上了夜幕,……我是沿著簕杜鵑延伸的方向過來的。……道路是城市的觸角,挑逗著城市行走的步伐。”實際上,詩人最終又同時接受了鄉村和城市。這是否也是以詩歌名義進行了一場現實和心靈的對立統一,以致合二為一?
大概在詩人的筆下,鄉愁就是他心中永恒的詩意吧。故鄉成為一個時時都能長出夢想的肥沃之地,寫故鄉、泥土和鄉情的篇章占了孫善文散文詩創作主題的絕大多數,它們大多篇幅短小,尤如點點滴滴、飛花濺玉一般遍地開花。“每朵開放的花,都住著一個夢想。”(《攀枝花,那一路綻放的攀枝花》)“稻草人是我派來守夢的。”(《稻草人》)“狗尾草說,這是一條神秘的尾巴,只要輕輕一擺,便會在明年的春天長出無數的童話。”(《狗尾草》)……這些人格化、人性化和充滿詩意的表述,一眼就能讓人看清散文和詩的不同來,從而增添了詩意的濃度。越是如此詩意濃郁,就越能表現鄉愁的深刻和悠遠。詩人把鄉愁和詩意緊密結合起來,融為一體,進而生成夢想的土壤,使詩人在繁華卻喧囂的都市里有了一處安放心靈的樂園,這種對詩意本身的追逐或許恰恰是詩人念念不忘的夢想。
正如那句“每朵開放的花,都住著一個夢想”,詩人面對能代表故鄉的泥土上的一切,都充滿深情地吟誦。所有花草樹木,所有人情風俗,所有湖光山色、江河魚海、陽光雨露,詩人都注目凝神,賦之以詩情畫意和哲思。相對于城市的堅硬而言,詩人的“柔情就在那一張一合之間”。(《含羞草》)在泥土上,看到的無論是古,還是今,無論是行走的時間、季節,還是行走的異鄉,詩人都“是一棵在山路上行走的樹”,因為樹的根須一直都是摳緊著泥土和大地的。這種感受是根性的,是與生俱來的,是無法從生命中剔除出去的。又如他在《鋤頭》一章里寫下的:“……我的生命才有這么濃烈的泥土味道”,“其實我的小名就叫鋤頭”。所以,當我們追問詩人是如何表現鄉愁和詩意的,回答只有兩個字:生命。
鄉愁和詩意是嵌入詩人生命之中的華章,是詩人夢想的本身。只是無論是鄉愁,還是詩意和夢想,都成為了“虛”的想象,詩人和讀者都會明白這個道理;只有將所有的“虛”都附著于眼中所見的“實”,詩篇和詩情才會有真正的寄寓和歸向。這就是我們所見的這本集子中的點點滴滴,它們就是“每朵花的開放”,每一詩章才能夠成長成為一棵棵“行走的樹”。不過,如何從小我的鄉愁中超越,如何從狹小的詩情通道中噴薄而出,敞開崇高的胸懷與張揚更為激越的情感?或許是常在詩中出現的“理想”。孫善文詩歌意境的升華,首先表現在哲理的領悟上,其次是個人理想的流露,再次是崇高情懷的抒發。
當然,孫善文詩歌中的哲理性,是建立在詩語基礎之上的,是詩與哲理的合一。這蘊含著詩人對生命和自然之靈氣的敏感捕捉。在思考手足親情和歷史時,他巧借曹植的七步詩來闡發:“生命的長度,手足的情緣,需要一首詩來丈量。”(《七步詩》)對人生的思考,也就成為詩人這部集子的一個詩眼:“人只有走在路上,生命才有長度。有思想的腳步,輕盈,有力。”(《我是一棵在山路上行走的樹》)不斷地行走,腳步不斷地丈量,量出的是距離感,又何曾不是生命的長度呢?表象所見和內里意蘊,在此得到高度統一。生命終將是沉重的命題與思考,如果這種哲理用到自然萬物上,則平添無數大自然的靈趣。其中詩思的逸飛,無異于詩給生活插上了翅膀,溢出的生動總會讓人感慨語言的儀態萬千。詩人寫道:“別試圖去扶起跌倒的落葉,你扶不起一個季節。”(《攀枝花,那一路綻放的攀枝花》)又如:“別試圖掬起任何一朵,它已經在風中凋零。”(《踏浪》)這些詩句,可謂人化其物而顧盼生姿。與其說是扶不起季節,不如說是詩人對時光流逝的詩性感悟;那騰起的浪花,瞬間消逝,只留下一眨眼間的美麗和光華……這些與面對江河時的“逝者如斯夫”又是何其的同一!
詩人自白:“無論遠輪出海,還是撐帆歸航,我都要迎著理想的光芒。”(《海濱,那風景》)尋遍這本集子,詩人的理想是什么?是海浪“翱翔于燕鷗的飛翅上”,是“犁鏵正靜靜地躺在我家的雜房里”,是“山高水長”,是“最頑強的一朵燈火”,是茶葉“歡快地跳進茶壺”,是“與珠江共枕千年濤聲”,是“每只沙井蠔都肩負使命”,是“生命在于飛翔”……是“每個人的心中都長著一棵樹”,是“渴望去遠方”。說到底,詩人的理想就是擁有一顆最美麗的詩心,把一切美好都獻給故鄉、大地、泥土和寧靜的遠方。這就是詩的底蘊,這就是詩人時常提及又永難說定的理想。
孫善文作詩為文,視野之闊,情懷之深,狀物之美,著眼之實,詩意之濃,從他的一篇《我從金黃的稻田看到我的祖國》,足窺一斑。外形上看似一篇寄情深遠的詩意小散文,但實為一組純摯優美的散文詩。虛實相生,大小結合,思接千里,心游萬仞,可謂此文的基本筆法。從稻田、村莊,到民以食為天的古蘊;從農忙季語、日轉星移,到故土親情的人間倫常;從顏色點染、農耕傳承,到融入祖國的榮耀與自豪;字字句句之間,無不體現作者詩情滿腹的平平仄仄,無不融鑄鄉土日常和祖國情懷的升華。為詩忌過于狹小,否則難免自愁自唱,作無病呻吟之態;作文又莫只貪大求高,其結果只會留下凌空蹈虛之詬。該詩有效規避了常見風險和迷局,有文,有質,堪稱彬彬之作。
詩人對詩的執著追求,對詩意的苦苦尋覓,是從夢想中走來的,最終又聚成理想的淵藪,是故鄉泥土長出的理想的光芒。故鄉就是大地,是自然,是祖國的大好河山,同時也是心頭的夢想和人生的理想。其中完全是一個循環往復的回旋,是一個難以分清的統一體,互文又互證。?
(周航,文學博士,長江師范學院文學院教授,重慶當代作家研究中心主任。本文文刊用于《星星詩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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