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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東 | 我愿意跟寫過的小說保持一種疏離感
更新時間:2020-05-13 作者:蔡東來源:《小說月報》
《她》寫于秋冬之際,距現在幾個月的時間。不過是隔著一個春天,再回頭去看這篇小說,竟有恍然隔世之感。畢竟,這個春天太漫長了。
此刻坐在電腦前寫《她》的創作談。熟悉的問題又來了,創作談到底應該談什么呢?大江健三郎在《小說的方法》有個觀點:“構思”一詞大概是英語里“conception”的翻譯。這個詞還有懷孕的意思,母體內孕育著胎兒是肯定的,但是,胎兒自身也有生命力,那絕不是孕婦本人所能控制的。這說法很有意思,也提醒了我,哪怕是作者,也不太可能知道一部小說的全部。一部小說從構思到完成,有落實設想的常規環節,也有突然變異的奇妙時刻。我總覺得,好小說的誕生關聯著某些神秘的瞬間,有作者也無法說清和還原的部分。我愿意跟自己寫過的小說保持一種疏離感。
無所不知的創作談大抵是可疑的,還有一類創作談的寫法也令人尷尬。創作談里描述的小說跟實際的小說一對照,堪比效果圖和實景圖、賣家秀和買家秀的差距。所以也是個警示,創作談不要虛構小說沒有的精彩,也不要生怕別人看不出哪里好來,干脆自己寫一份“產品說明”。現在大家習慣網上購物,網購接觸不到實物,所以平臺的產品說明尤其細致用心,歷數亮點和特色,但創作談也“歷數”就不太好了吧。人和人交往有“投緣”一說,作品能打動哪些人,也是看因緣的。
《她》這篇小說,哪里到位哪里不足,讀過的人自然會有自己的看法。不談小說成品的得失了,只說說這篇小說動筆前我的思考。惜之知與行很難同步,這些思考從多大程度上影響了作品也未可知。
首先是對短篇小說的思考。短篇小說講究語言和敘述技巧,寫法上有精細的一面,但短篇小說畢竟不是小把戲,短篇小說創作者也不能僅僅滿足于做一個巧匠,寫一些機靈、單薄、不堪重讀的作品。短篇既可幽微也可寬廣,比技法更重要的是對人生的關切,以短篇關切人和人的生活,篇幅有限,意味亦可深遠。我渴望寫出的,也是這一類有生命關懷、有豐富層次的短篇。
其次,構思小說的過程中大都有一個關鍵節點,小說自己浮現出來了,讓我覺得不寫不行了。《她》這部小說的節點是,在我能看到的熟悉的表象之下,文汝靜另擁有一重隱秘的生活,而且,她對藝術的認知也深深觸動了我。在小說中,我不能一廂情愿地縫合。兼容并存、平衡整合、多線輝煌,說起來容易,只是就我了解、觀察的一部分女性的生活而言,這不夠真實,無人在意的犧牲遍布于女性生命的各個階段,婚姻生活與藝術生命之間也勢必有對立和撕裂,文汝靜只能做出取舍。還是那句話:“妻性是逼成的,只是母性和女兒性的混合。”文汝靜的生活里也充滿著壓抑和隱忍,細究起來,沉重而可怖。但僅僅如此嗎,在我無法也無意于縫合的地方,會不會存在另一種可能呢?直到文汝靜隨處起舞的畫面閃過,我明白了她的意思,真舞者在沒有觀眾和華燈的地方亦可起舞。
我希望,文汝靜在塵世勞頓之外體味過些許快樂,這快樂無需與他人分享。寫這篇小說的時候,我也滿心希望,我母親、我姐姐、我認識的或不認識的傳統女性都會擁有秘不示人的另一種生活。
最后再聊聊寫作吧。不知不覺寫小說已有十多年,不必用到“堅持”這個詞,足夠喜愛,就斷續寫下來了。寫作重要的是長存素心,褒貶可看淡,內心無憾就行了。什么才是寫作者的失落和失敗呢,不是作品未被認可,不是書賣得不好,不是聽不見鼓掌聲,而是你自己心里知道,你沒把一篇小說寫好。
感謝《小說月報》選載這篇小說,讓《她》有機會遇見更多的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