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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詩人 | 懸疑、寓言與文學性
——細讀小珂中篇小說《銹湖》
更新時間:2020-04-20 作者:唐詩人 來源:《青年作家》
小珂新小說《銹湖》有一種阿加莎·克里斯蒂《無人生還》式的故事架勢:四個關系混亂的都市男女被一封神秘的邀請函召集到城郊銹湖邊上一座陳舊別墅,開始時他們以為是誰在惡作劇式地制造故友相聚,隨后發現別墅被鎖死,神秘的銹湖逐漸變成火海,于恐懼中他們相互揭發了各自的罪惡,最后被銹湖/火海吞噬。
如此概括《銹湖》的故事,我們只會感興趣于這四個男女到底犯了什么罪,是誰給他們發了邀請函,又是誰把他們鎖住、燒死。如此,這個小說也就是一個揭謎底式的偵探懸疑故事,順便像大多數密室殺人小說那般以極致狀態逼使一些罪人做出反省、懺悔行動,并以惡有惡報來解釋他們最終受到的懲罰。如果這些被懲罰的人犯下的罪足夠重,且通過正常的法律途徑還無法完成相應的懲罰,那故事或許還可以引申至民間正義的倫理困境問題。又如果,這些被關在密室里求生的人物之間弄出了一些相互殘殺或互為倚靠、為愛犧牲的情節,那這個小說又能被評論家們闡發為極端空間里人性的惡與善之辨析。如此等等,一個經典的懸疑結構,可以安置下無數指向不同問題的意義可能性。只是,對于這些已經被諸多作家寫成了模式、套路的可能性,我們早已洞悉了其中的敘事秘密——以偵探的筆,撓人性的癢。
小珂的《銹湖》既然有著這樣的偵探懸疑結構,只從這一別墅殺人故事來看,自然也有撓抓人性之癢的一面。小說中的四個青年男女,余悠、高杰、安吉和東,除開他們之間混亂不堪、相互背叛的關系之外,五年前還曾為了論證一個無聊的觀點害了一個女孩。五年前,高杰和東爭論人的才能會不會被家庭和環境所限制、純正的靈魂能否被“紙醉金迷和丑態百出的氣氛”所污染,為了找到答案,他們發起一個游戲:“找到一個優秀的、擁有一切美好品德的窮學生,改造他/她,用金錢麻痹他/她,把他/她帶進我們的生活圈子,看看到底是環境勝利,還是所謂的靈魂勝利……”在安吉的作用下,他們把一個原來靠獎學金維持學業、和母親相依為命的窮學生梅當做了獵物,他們帶梅領略奢侈的上流社會生活,還親手引導梅沾染上了賭癮。梅后來欠下巨額賭債,母親被追債人折磨,為還債她求余悠把自己介紹給了販賣女學生為妓女的俱樂部,最后染上病。因為這個罪惡的游戲,梅從一個清純動人、前途無量的女孩淪為一個丑陋的、等死的“巫婆”——“瘦得皮包骨、眼圈烏黑、眼神枯燥而空洞、頭發稀疏、連嘴都癟下去了。”
詳細地復述這個故事,是為了更清晰地理解到埋藏在《銹湖》這個小說的懸疑姿勢背后有著何種性質的人性之癢。無疑,小說中余悠、高杰、安吉和東四個人都有罪,把他們聚到“銹湖”邊老別墅的神秘邀請函是梅發出的,把他們葬入火海的也是梅。被他們導向墮落之路、抵至絕望的梅,是用這個極端的方式來復仇,逼他們認罪,讓他們付出生命的代價。如果滿足于這些故事,也足夠我們闡釋一番。比如說人性批判:余悠他們四人在生命的最后關頭也并沒有真正認罪,而是繼續于憤怒中相互抱怨、極力指責,繼續為自己的罪行尋找借口,甚至繼續揣測梅不擇手段把他們召來的目的是為了要錢……這些城市里的富家子弟,最擅長的就是把一切問題都指向“錢”。他們毫無原則地放縱自己的身體欲望,也毫無底線地拿別人的生命來開玩笑、做游戲,臨死之際也不能夠完成人之為人的諒解和懺悔。如此分析,《銹湖》中的故事就是針對城市里那些沉迷于金錢和欲望的富家子弟,寫他們淫亂的日常,寫他們人性的淪喪。
以偵探敘事來完成人性揭示,并對一種時代現象進行文化反思,這自然是小說的一項重要價值。只是,如果《銹湖》就只有這么一種可能性,如果只滿足于一種故事內涵的理解,那這個小說也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套而無趣的玄學偵探作品。顯然,這不是我們重視《銹湖》的理由。對于《銹湖》,最應該擺脫的就是故事層面的東西,它只是借用了偵探小說可以引人入勝的漂亮姿勢。我們不能被這妖嬈的姿勢給欺騙了,而是要深入姿勢的內部,理清支撐起這一姿勢的內在基質。
拋開別墅殺人這個具體故事,可以注意到《銹湖》中有很多與講故事無關的小說元素,最明顯的是小說起名“銹湖”意味著什么?又為何這四個人隱隱中都必然回應一個梅發出的那個“沒有落款”“時間含糊”的神秘邀請函?這些疑惑點其實也是小說的懸疑點所在,也牽引著我們的閱讀過程。但這兩個疑惑在小說中其實給出了明確的答案,比如“銹湖”的寓意是“火?!薄⑹恰暗鬲z”,回應邀請也可以解釋為有罪的人必然會被魔鬼召喚,最終都要進入火海中煉獄。在余悠四人葬入火海的那一刻,小說直接給出了梅的聲音:
“親愛的朋友們,我終于知道了,城市不是一個美麗的花園,金錢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我們并非天之驕子,而是帶著腳銬的天生罪人。所以你看,負責審判的魔鬼從銹湖里來了,它帶著與生俱來的火光神氣,邀請我們赴那一場宴。我們不得不去,就像我們不得不出生。我只求它把我們燒得干干凈凈,因為罪人的骨胳會生根發芽,而我已不愿重來一遍了。”
這個聲音的第一句可以補充前述的城市文明問題,第二句開始已提升為罪與罰意義上的神秘寓意。梅這句話里使用了“我們”,她把自己也放在了“罪人”范疇,最后也要被意味著地獄的銹湖淹沒。如此,余悠、高杰等四人的死,不只是梅的報復,更因為他們都是罪人,注定要入地獄,要承受魔鬼的懲罰。梅這段話透露了這個故事更深層次的寓意,她的行動不純粹是報復引她墮落的高杰四人,同時也是在幫助他們——引導罪人完成煉獄,用地獄之火來凈化他們,包括凈化已經墮落的梅自己——“我只求它把我們燒得干干凈凈,因為罪人的骨胳會生根發芽,而我已不愿重來一遍了?!苯Y合前面那句:“我們并非天之驕子,而是帶著腳銬的天生罪人?!边@是超越偵探復仇故事的所在?!朵P湖》要完成的,是對人的本質拷問。沒有誰是天之驕子,這回應了東和高杰當年的游戲——純正的靈魂會不會被丑惡的環境所腐化?梅給出了答案:根本就沒有什么純正的靈魂,所有人都是帶著腳銬的天生罪人。梅對“人”已徹底絕望,她要帶著包括自己在內的“罪人”一起經受地獄的錘煉,要把那些會生根發芽的罪惡骨骼一起毀滅,要干干凈凈地完成煉獄。只有經過煉獄,才能杜絕這些罪惡的骨骼復活、再生。
原載:《青年作家》2020年第04期
【作者簡介】
唐詩人,1989年生,任職于暨南大學文學院;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文藝理論研究;曾在《文藝研究》《南方文壇》《文藝理論研究》《當代作家評論》《當代文壇》《小說評論》等刊發表論文若干,出版文學評論集《文學的內面》;現居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