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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斐斐 | 愿《她》如月映萬川——蔡東小說的啟示
更新時間:2020-04-15 作者:張斐斐 來源:《十月》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一個快樂的人,是不是總能從心底里涌出真正的快樂,不過,我們都清楚這個事實——真正快樂的人,遠沒有我們以為的多。
看完蔡東的小說《她》,很多天走不出來,我像小說里的老連一樣舍不得“她”。我想象著舞臺上被一束光追著的她,篝火旁月光下像流水般起舞的她,提著一兜蔬菜歡歡喜喜走過來的她。
我終于明白,老連為什么舍不得她。不是因為生活需要她照料,老連不是《都挺好》里的蘇大強。老連可以把自己照顧好,早餐能給自己做熱面條配腌黃瓜,還能幫助女兒打理家務。他愛她,是愛生命最本真的美好,因為她全然的靈動和歡樂。
到頭來,我們都會發(fā)現(xiàn),快樂歡喜是人類世界最稀缺的情緒體驗。
想起一位朋友。她給自己買了輛特斯拉SUV,有一天她從車里出來,關上車門,竟忍不住哭起來。原來是因為幾名路過的中學生。這群孩子估計是第一次看到特斯拉那種鷹翼門,便停下來看,他們臉上那種由心而發(fā)的快樂,隨性自然的贊嘆,讓朋友發(fā)現(xiàn),這輛車帶給她的快樂,還沒有帶給這群偶然路過的孩子多。有太多人給自己買了豪宅豪車,站在更大的舞臺,擁有更多權力,周游了世界,可悲哀的是,他們沒有快樂。
為什么文汝靜能有快樂?
我看見她和老連,像在夢境中那么真切。珠玉灑落,是以往我對蔡東文字的形容,顆顆精美卻安然自在。到了《她》這篇,卻字字如青煙般消散,化為飄迷夢境。這夢境,當然是一種因作家技藝醇熟而帶來的沉浸式體驗——我仿佛在清明月光下,一路跟隨老連停留輾轉,看見開花的樹,看見轉過來的那張讓我背脊發(fā)涼的煞白鬼臉,看見葫蘆形的湖泊。這清明真切中,另有一種朦朧意味。
如詩如夢的更深一層原因,是超越了感官體驗的?!端返臍赓|和價值,與真實的夢境相同,就是我們每個人在自己夢中經(jīng)歷過的,那種比現(xiàn)實更深、更基礎的真實,那是命運贈與我們的禮物,呈現(xiàn)出生活內核的寓意。
女兒的家,溫泉小鎮(zhèn),青林澤湖泊,最后回到他們自己的家,這些地方串起來,我看見了文汝靜。文汝靜,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她,那就是“野孩子”。世界上所有的孩子,本都是“野孩子”,像蔡東描述的那樣——風吹,日曬,雨淋;天然,快樂,恣意;跳躍、旋轉、搖擺。他們本身就是發(fā)光的物體,吸飽了日精月華,自行發(fā)光。
慢慢的,野孩子們大都不再野,不再愛,不再發(fā)光,也不再快樂。
為什么文汝靜還有快樂?為什么生活和生活中遇到的那些人允許她野?
沒有人允許她野。“搞文藝的女人,開放,不安分,哪有心思好好過日子呀”,“扭胯,抖啊抖,不知羞”,“圖她什么,穿得露,會扭屁股?”。她明明純凈美好,有著舞者才有的小巧明凈的額頭,靦腆,不善調笑,可赤裸裸的惡意沒有繞道而行,或者說,更明確地瞄準了她。那是平庸的人對美和才華近乎本能的惡意。那時,連海平憐惜她,更想對她好,想和她像其他年輕夫妻一樣,恩恩愛愛過日子。他們勤懇工作,養(yǎng)育了一個女兒,從平房換成樓房,“粗看細看,這都是一個幸福的家”。
可生活總會有考驗。女兒剛上幼兒園,忽然有幾個舊日的朋友來找她,想拉她一起去排舞。連海平在里屋聽,他嗅到了危險的氣息。
舞蹈,他曾被它感染過,被它澎湃地撞擊過。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那是藝術,是力量,是美。那晚,他看見她翻出來演出服和頭飾,在燈光下翻來覆去地看。他不可能不知道舞蹈對她的意義,可他決定一句話也不說。那個時刻,他的愛變成了怕。他和他們站在一起,他不做聲。他清楚,可他明智地不問?!叭绻茏屇愀鞓?,你去。我信你?!彼f不出這樣的話。他在用意義明確的沉默,殺死她身上曾經(jīng)吸引他的那個部分。那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部分,是生靈之翼。
西蒙娜·德·波伏娃七十年前曾指出來,女性對自己魅力和才華的自覺,往往會在男性身上引起不安和敵意。
這里是小說的最高沖突,但蔡東的藝術處理將我們一下子拉起來,進入到另一重境界。文汝靜沒有多說話,她把演出服收好,連海平再也沒有看見過。她不再登臺表演,不再提起舞蹈。這里很容易被寫成兩種女性模型,一種無私奉獻,偉大又可憐;一種委曲求全,卻心懷怨恨。文汝靜同樣身背重負,她是家庭生活中的全能角色,保障丈夫和女兒的世俗幸福,她身處殘酷的、消磨靈性的生活中,一個多么真實的女性,但同時,她不在俗套之內。這顯示出蔡東超越性的認知,對藝術和生活的更高認知,她清楚要打開一條什么樣的道路。
她對文汝靜的理解,是一位藝術家對另一位藝術家的理解。
生靈之翼,有些人沒有了,文汝靜秘密擁有。她不允許任何人折斷它,也沒有任何人能折斷它。她沒有反抗男性,沒有抵抗世界,甚至沒有作對的姿態(tài)。他們容不下她,可她容得下他們。因為她早已在世界,在他們,在他面前辨清了自己,實現(xiàn)了獨立,她的精神像她的舞姿一樣飛揚自由。她沒有作勢對抗,而是選擇了另一種堅持,隱秘而有力。
那個無聲的夜晚,她不止考慮了自己,也考慮了他。或許這樣表達更準確,她不止考慮了他,她也為自己和舞蹈明確了出路。
文汝靜從足尖到指尖的動作里,一定隱藏著某些東西,不會沒有意義。老連幾次被問到她跳什么舞,他說不上來。文汝靜的舞蹈,確實沒有辦法用一個種類來框住,那是生命和激情最直接和猛烈的身體呈現(xiàn)。她的舞蹈不是娛樂,不是表演,而是生命能量的自在閃爍。在這些被定義為舞蹈的動作里,文汝靜把握住了生命的力量與自由,這是你的藝術終究會給你的。
真正的藝術家明白,藝術的歸宿不在聚光燈下,不在藝術館里,也不拘囿在書籍中。藝術最終的歸宿,是化為了生命的光。所以她看淡名利的幻光,甚至也不需要一個世俗意義上的舞臺;所以收起舞蹈服后,她沒有怨,沒有悲,仍舊歡歡喜喜地生活。
特別喜歡月光下湖水邊的那個片段。篝火正旺的時候,文汝靜從游人形成的大圓圈上把自己解下來,悄悄靠近火堆,獨自起舞。像“大水從高處落下來,涌向彎曲的河道,迂回蜿蜒地流過去,前進,拐彎,回旋,隨著河道的形狀和地勢的下沉抬升,水流曲盡變化。除了四肢,她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在起舞,包括脊柱、血液和魂魄。她的身姿越來越柔軟,好像快要化作霧和煙,乘風而去?!边B海平過去拽住她的衣角,她沒有停下來,挽起他的手,帶著他旋轉,他“抗拒的身體漸漸變得松弛,跟上她的步伐,宛若隨水漫流,漲漲落落?!边@個時刻,像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響起,把我淹沒。風煙滿抱,江流奔涌。
我清楚連海平抗拒的身體,那像是穿著厚重的鐵衣,我們太多人穿著厚重的鐵衣,展不開手腳。他想拽住她,可在月亮和舞者之間,沒有任何障礙能夠阻止舞者起舞。
走進婚姻時,她已是自覺的女性,她不會成為誰的女人。生的力量,沒有誰壓制得了。舞臺上,在生命誕生的那一刻燈光熄滅,沒有關系。即使不再上臺,她也清楚,她是自己的主角?!八?,一個在回憶和思念里逐漸變得清晰的女性,是我近年閱讀感觸最深的人物,“她”是一個真正復雜的女性,沒有逆來順受的蒙昧,不見一走了之的肆意,她來自我們熟悉的“煩惱人生”,卻在這人生中暗自保有清明通透;過日子,食人間煙火,身心卻并未沾染腐朽、惡濁、消沉之氣,她的人生境界跟男權標準下所謂的賢良淑德,呈現(xiàn)出質的不同。《她》也是一部像生活本身一樣復雜的小說,絕無二元對立的簡單,而是在混沌中生發(fā)出無限的可能。
老連后來意識到,舞蹈從來不曾離開過她,她無時無刻不在秘密起舞。“她晾曬衣服,手臂在空中劃出一道柔美的弧線,她剪腳趾甲,抬腿,收腿,宛若儀式?!本退汶x開舞臺,也可化作星月之光,照在他身上,她清楚,他也是生命的主角。
蔡東的小說集名為《星辰書》,腰封上有這樣一句話:山重水復,忽見遼闊繁華。這句話用來形容《她》這篇小說再合適不過?!端吩诂嵥楸曝频幕橐錾罾?,也拓出了清明開闊的境界。一部不過萬余字的短篇,竟對生活、藝術、女性作出如此深邃新穎的書寫,墨色深透,余韻連綿。尤其意蘊上的開闊清新,不是僅憑小說技術就能造就的,這后面深藏著作家對人世的理解和認識。
蔡東是女性作家,《她》,不消說,是一個女性色彩的題目。不過蔡東從不以女性作家的身份對性別厚此薄彼,她的作品亦有非常優(yōu)質的男性讀者。所謂遼闊繁華,必然有著接納與懂得,他和她,不是敵人,是旅伴,是親人,是一樣的生靈?!端返墓适?,擺脫了受害者的怨怒,超越了“他好可惡,她好可憐”的劇情。
“以赤誠的情詩中丈夫熱愛妻子的方式,不用她開口,我就自愿化作她需要的任何東西,腰間的一根銀鏈,手腕上的一束飄帶,一束追逐她的光,甚至是她足底的一雙舞鞋,如果她張開雙臂仰起臉龐,說來一場雨吧,我就化作一朵云彩,飄到她頭上,為她降落一場溫柔無聲的細雨。”
藝術的力量與美好,最終在他的身上生根發(fā)芽。
回到開頭的那個問題,為什么文汝靜能有快樂?不僅因為她寬厚有情,愿意體驗生命的不同角色并為此承壓,關鍵在于她保護好了自己的生靈之翼。詩人魯米說,萬物生而有翼。這么多年,作為蔡東的讀者,我清晰地感受到藝術的力量與美好也在我身上生根發(fā)芽。我常常想,跟隨一位作家,其實就是選擇了一條道路。
小說戛然而止的地方,生出連綿不盡的韻味,讓人沉浸其中,反復回味。愿《她》如月映萬川,愿你擊碎鐵衣,輕盈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