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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名 | 橘子真甜
更新時間:2020-04-01 來源:北京文學2020年3期
從臥室到大門是十步。
從大門到臥室是十步。
一早起來,對昨天的決定,老葛又猶豫了。
去,還是不去?從臥室到門的十步,每走一步,去的念頭就消減一分,到了門口,已然消失殆盡。從大門到臥室的十步,每走一步,去的念頭又增加一分,直到走進方方的臥室里,在方方的床上,老葛把自己躺成一個大大的“因”字。
一切皆有因。
反復了無數次,口袋里的手機響了無數回。最終,老葛多走了一步,出門。
“怎么這么久?電話不接,信息不回,你坐不坐車?”司機顯然等了一肚子火,一見面,就不依不饒地質問,“半夜三更約車,人家覺都沒睡好,一大早跑來傻 等。”
做出決定真難!老葛低著頭,沒接茬。走近車子,輕輕拉開車門,落坐,小聲說,“走吧!”
司機的憤怒就像子彈碰到了軟軟的綿花,沒回應。司機大力拉開車門,閃進駕駛室,重重地關門,狠狠地扭車匙點火,猛踩一腳油門。
車子如脫韁的野馬向前飛奔。沒一點防備的老葛頓時身體向前傾,頭碰到了前排座位。
重新坐穩扶好后,老葛打量了一眼司機:一頭短發,根根倒豎,像馬路上布下的釘子,隨時扎人;一件T恤,圓領,純黑,襯得司機坑坑洼洼的臉更黑更糙;一雙扶在方向盤的手,又黑又粗壯,卻又布滿傷痕……
老葛發現,司機也借著觀后鏡在觀察自己。司機黑黑的下巴和青蛙一樣鼓著,滿臉敵視。
既然決定了,就不要再猶豫,更不要節外生枝!老葛在心里對自己說。
老葛摸了摸撞痛了的頭,沒吭聲。
車子很快駛出市區,上了高速。
往事如煙,一直在老葛腦海里閃。那件事情,如果……老葛搖了搖頭,生活沒有如果。
車子不知走了多久,下高速,轉進鄉間小道。
四月的鄉村,桃紅柳綠,碧水長流,滿山疊翠,如詩如畫,生機勃勃。
風景在路。老葛眼里卻沒有風景,任由一幅幅美景在車窗外閃去。
“下車,加油!”一路無話的司機把車子開進加油站。
老葛下車,伸展手腳,深深呼吸了一口,老葛發現平日里很討厭的汽油味,此刻聞起來卻很是舒服。
想通了,真舒服!老葛在心里對自己說。
老葛瞅了瞅司機,發現司機呵欠連連,疲態畢現。
“小伙子,開了大半天,辛苦了!要不,我替你開一回?”老葛率先打破了沉默。
司機的下巴一鼓一鼓,沒應。
繼續趕路,車子轉了個彎,又駛回高速公路。
“開車辛苦,年輕時,我開了很多年車。”老葛打開隨身帶的黑布包,取出一個橘子,一掰為二,一半遞給司機,“解解渴,提提神!”
司機瞪了一眼老葛,沒接。
“那個時候,我給老板開貨車。貨車司機苦并快樂著。”老葛邊吃邊說,“苦嘛,上班沒準點,一天24小時,隨時待命,貨主隨叫隨到。一年365天,沒有節假日,天南地北跑,吃住在車上,餓了就是一包方便面。沒結婚時,沒牽掛,一次為送鮮貨,48小時沒合過眼。貨送到時,沒顧上驗貨,就在車上睡著了。結婚后,想女人,想溫馨的家……”
老葛把一個橘子都吃了。
“那種苦,一輩子也忘不了。可要只是苦,年輕嘛,頂頂就過去了。最難受的是委屈受氣:超載了,交警罰款扣車——可不超載行嗎?不超載老板能賺到錢嗎?貨送遲了,貨主不僅給白眼,還要扣錢——可誰不想早交貨,早跑下一趟,多掙錢啦?出了事故,就大件事了,一年可能就白辛苦啦……”
說起艱辛,老葛發現,司機幾次從觀后鏡看他,目光柔和了些許。
“當然啦,如果光是苦,那就沒人干了。當貨車司機也有樂啊!那時,一個月到手四五千,比別人多上好多。每月帶著厚厚的工資回家,妻兒高興,父母歡笑……”
老葛又掏出一個橘子,還是一掰二,遞一半給司機,“吃吧。我母親說,出門帶橘,平安大吉。多年了,我養成習慣。”
這回,司機看了看老葛,接了。
酸酸甜甜的橘子,很提神。
“想不到你是前輩!”吃了橘子,司機鼓鼓的下巴癟了。
“嗯。哦。”老葛沒想到司機答話,沒反應過來。
“你現在還開貨車嗎?”司機用手背擦了擦嘴,問。
“不開了,多年不開了。”老葛回過神來,繼續嘮。
“開車辛苦又受氣,要有本事,我也不開!”司機告訴老葛,自己因為長得黑,像個非洲人,老遭人嘲笑和嫌棄。常常忍不了一些客人的異樣眼光,對客人不禮貌而被投訴,“哎!客人一投訴,公司就處罰!”
“黑?人類有黑黃白棕四類膚色,少了一種,世界就不是五顏六色了!”老葛說的一臉認真,“你膚色黑,是健康、強壯的象征!”
“你真會說話!”司機笑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不過呢,開車不能當‘路怒族’,和氣生財,平安最重要。”老葛刻意說得風輕云淡。
“其實我也想這樣,可做不到。”司機借著觀后鏡又看了看老葛,“你不會投訴我吧?”
“你說呢?”老葛發現,司機其實是個挺單純的年輕人。
“我呢,光頭不怕虱子多。”司機說得無所謂,心里卻恨恨的,“這周被投訴了兩次,再有一次就得走人。害怕被投訴,今天特意起了個大早,卻是你遲到。”
“對不起啊!”老葛真心說。
“客戶是上帝,其實我不該對你發脾氣。”司機沒了敵意,顯得有點靦腆。
車子繼續朝前開。中午時分,出高速,轉進一段山路。路小人稀,路兩邊的景致卻讓人陶醉,滿山滿坡的野花睜開了眼,一朵,兩朵,一叢,兩叢,連成片匯成海,在車窗外飛閃,不斷變化著不同的絢麗。
“累了,歇歇吧?”司機試探著問。
“好。”
車轉過一個彎,司機在一空曠地停車。走出車子,暖暖的陽光照得人特別舒坦。在路邊一塊石頭坐下,老葛遞了支煙給司機,自己也叨上。
路的左邊,峰巒重疊,草木青翠,綠林揚風。遠處,如火的鳳凰樹花開正盛,火紅一片。路的右邊,懸崖峭壁。崖下,白水激澗,飛瀑流水……
“陽光真好!山里真美!”老葛感嘆。
“嗯,嗯!”司機應著,站起來把煙頭扔地上,用鞋把煙頭蹍滅。
老葛又遞了支煙給司機。
“不了,趕路吧!”司機客氣地拒絕了老葛,走到車尾,打開尾箱,取出一團麻繩,用力朝懸崖甩去。
麻繩拍打懸崖的聲音淹沒在瀑布聲中。老葛卻看得真真切切,聽得真真切切。
休息后,車子歡快地朝目的地出發。
辦了老葛認為很重要很重要的事后,老葛和司機回城。進了城里,已近午夜。
“謝謝你!”老葛付車費。
“謝謝您!”司機收錢,下車,目送老葛進小區,才開車離開。
老葛真心感謝司機送他去辦了件對他來講十分重要的事。辦完了這件事,他就解脫了——他將用后半生的牢獄生活,來換心靈的解脫。
讓老葛沒想到的是,就在老葛入獄半年后,司機居然來看他。司機說,他真心感謝老葛,挽救了他的家庭。他說,得不到尊重,老和客人吵架。那一周,他被投訴了兩次,反正遲早得走人,他想,只要客人又無端讓他委屈受氣,就修理他(她),“工具都帶上了,可又扔了!”
司機給老葛帶來了一大袋子橘子。
“橘子真甜!”司機離開時說。
老葛嘴張了張沒告訴司機,他這輩子,沒開過貨車,在自己還沒記事時,母親就走了。多年前的那一次遭遇,老葛要是也遇上帶桔子的人,也許……
鐵門重重地關上。
2018-5-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