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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杜亮
更新時間:2020-03-11 作者:韋名來源:廣東文壇
起床。開窗。陽光如水銀般泄進來,落在身上,綿綿的。窗外,東風無力,一片葉子,早已由黃變黑,仍頑強掛枝頭,欲掉不掉。
這一天一夜的,亮到哪去了呢?講好的,過了那天,今后的一切都聽老伴的。老伴好不容易等來這一天。可這才僅僅過了兩天。老伴站在窗口,看著窗外瑟瑟縮縮的葉子,極力想捋清究竟發生了什么。
年三十一早起來時,按照事先的約定,老伴行使起管理權限。給亮安排了三件事:一起上市場采購,一起吃年飯,一起在家看春晚。亮還笑話老伴,安排起工作,像極了年輕時當生產隊長的自己在給人派工。亮說完想笑,卻又笑不出來。老伴發現,亮的眼角有點濕潤。
那天是幸福的。有小跟班一樣的亮陪著逛市場,老伴見啥買啥,恨不得把整個市場都搬回家。亮還問,孩子沒在身邊,兩個人的年飯,要準備這么多嗎?
“高興!”老伴頭往上一揚,咧著嘴笑。
老伴是真高興,在廚房里洗洗切切,蒸蒸煮煮,一絲不茍準備年夜飯,還不時哼兩句。
快樂的家庭都是相似的。老伴認為,一桌人,一桌菜,一桌話,一桌笑,那就是快樂。在歡聲笑話中,央視春晚來了,兒子的電話也來了。
“你爸今天表現很好。我們正在看春晚呢!”老伴的笑比電視上主持人的笑還燦爛。
“媽,破天荒了,我爸還有空陪您看春晚!”兒子很高興。老伴其實很小女人,喜歡喜氣洋洋的春晚,希望一家人在一起聽歡聲笑語,一起歡聲笑語。可這居然是老伴的奢望。多少年了,亮不是值班就是應急,不是檢查就是陪檢,不是慰問就是訪貧,不是在養老院和老人們包餃子就是在福利院和小朋友團聚。老伴笑亮,官不大,事不少。
老伴知道,亮其實也喜歡春晚。這不,亮看春晚,那認真樣,就像坐在臺下聽大領導講話,就差沒作筆記了。
本來是完美的一天,卻在央視主持人白巖松、康輝、水均益等出場朗誦《愛是橋梁》后,發生了變化。
老伴發現,這個節目,亮聽得直打冷顫。良久,亮像自言自語,又像在問老伴,“武漢封城了,疫情有這么嚴重嗎?”
一條被朋友圈刷屏了的《除夕夜,他們緊急出發!》消息讓亮頻頻走神。再看春晚,亮已了無興趣,如同嚼蠟。
哎!好好的一個年,好好的一場春晚,就像好好的一鍋湯,被鼠年的一粒老鼠屎攪了。
年確實被攪了。隨著疫情加重,全國人民響應號召,宅家隔離病毒。宅家的日子,吃飯、喝茶、睡覺,每天三件事,每天也只有這三件事。老伴很是習慣,甚至是享受,蓋因這三件事,事事皆有伴。“伴者,兩個人各一半便是伴。老伴老伴,就是要有人相伴。”
相對老伴的從容和享受,宅了一天后,亮心里長了毛,吃不香,睡不好,泡茶還常常燙手。
“我出去透透風!”大年初二一早,亮知會老伴,戴上口罩出門。
望著消失在路口的亮,老伴嘆了一聲。在老伴的人生哲學里,男人在家,就在女人的轄地。出了門,則鞭長莫及。老伴的心思,只要人在、心在,就行。亮在外面的事,老伴從不過問。
亮果然一出門,就不受老伴管轄了。一天一夜了,人沒見著,電話也沒一個,老伴主動打亮的電話,居然關機了。
難道跑回單位?從前,只要心里掛念著事,亮就跑回單位。亮在外不受管轄,用老伴的話講是“自由散漫慣了”。三幾天不回家,也沒個消息,是常有的事,老伴習慣了。習慣成自然,老伴嘴里罵著,“真讓人不省心!”卻還鎮定。
窗外苦苦支撐著的那片黑葉子,終于結束了它的使命,隨風飄落,行將化作春泥。
又一天過去了。疫情不斷升級,每日公布的確診數翻番往上竄,怪嚇人的。亮不在家,吃飯、喝茶、睡覺,宅家三件事,老伴也開始不習慣了,心里總像有一窩小老鼠在亂竄。
“李姐啊,我們正在開會部署防控疫情,沒見著老領導啊!怎么啦?”亮的電話還是關機。實在忍不住了,老伴破例給政府辦公室主任打電話。
打完這電話,老伴的心倏地往下一沉。老伴慣性思維,以為亮放心不下單位的事,盡管不在位可以不謀其政了,還是回了單位,心里雖記掛,卻不慌亂。辦公室主任居然說亮不在單位!亮去了哪呢?
偌大的房子,空空的。老伴的心也是空的。宅家三件事,老伴感覺茶是苦的,飯如蠟,睡覺睜大眼。老伴從陽臺走到門,又從門走到陽臺,每走一步,臉上凝重一分。
難道真有相好牽掛?但憑女人的直覺,老伴相信亮。
“我得去找他。”想了一宿,老伴起床后決定。老伴堅信,亮一定是回單位了,只是辦公室主任不知道。老伴一早直奔鎮政府。
“病毒危險,無關人員,響應號召,宅家勿動。”值班人員不認識老伴,把她攔在門口。
“我找杜亮。”
“杜書記退休了。新來的陳書記正在開會部署防控疫情。”
“他不在?”
“他退了,自然不在。”
“我意思是他來過嗎?”
“疫情緊張,大家唯恐避之不及。杜書記退休享清福了,還來干什么?”工作人員反問老伴。
風起,春寒料峭。羞澀的太陽躲進了云層里,久久不肯出來。
一級響應下,店關了,路封了,人沒了。
逼仄的街,一條比一條冷清。
狹窄的路,一條比一條寬敞。
古有孟姜女千里尋夫,哭倒長城。疫情橫行的特殊時期,老伴宛如孟姜女,尋找亮的決心無比堅決,出鎮街,轉村莊,無頭蒼蠅般,一個村莊一個村莊尋找。
亮,你究竟在哪里呢?別躲貓貓了,我沒氣力找了。老伴精疲力盡了。
太陽終于從云層里跌跌撞撞跑出來,落在街上的陽光,綿綿軟軟,和老伴一樣沒一點氣力。
好像來過。
好像是他。
好像走了。
……
在模棱兩可的指認中,亮似乎成了被隔離的疑似病例,需要進一步確認。
找大半天了,亮一點蹤影也不見。老伴失魂落魄地回到鎮政府,請求幫助。
“等等吧,他們還在開會。”值班人員告訴老伴。
坐在政府門口一株老榕樹下等候的老伴,像被抽了筋骨,軟軟的。
陽光透過細碎的綠葉,照得地上斑斑駁駁。
“有人暈倒了!”不遠處的路口,有人喊叫。
鎮里疫情防控會議正好開完,一幫人簇擁著一領頭的,魚貫而出。
“怎么回事?”領頭的問。
“路口值班的老頭暈倒了!”
“好像不是值班人員。”
“戴著口罩,像是杜亮老書記。”
“已經送醫院觀察了。”
眾人七嘴八舌。
恍恍惚惚的老伴一聽“杜亮”兩字,掙扎著想站起來,卻發現兩腿不聽使喚。
“準備一下,去醫院慰問。”領頭的吩咐。
午后的天藍藍的,風輕輕的。領頭的帶著一行人,陽光般走進鎮衛生院。
“老杜書記低血糖,喝了杯糖水,好多了,正在病房休息呢。”院長見鎮里新來的書記親臨醫院,深受鼓舞,趕緊領著朝病房走。
扛著長槍短炮的記者不斷跑位拍攝。書記領頭大步流星,隨行亦步亦趨,緊緊跟上。
“杜書記,陳書記看望您來了!”人沒到,院長郎朗的聲音到了。
病房門開著,老杜書記不在。
“老杜書記呢?剛剛還在的。”院長驚出一身冷汗。
“杜書記嚷著沒空住院,趁人不留神,偷偷溜走了。”小護士緊張得滿臉通紅,說話都結巴了。
記者看著辦公室主任,主任看著院長,院長看著書記,一時靜如鴉雀。
“杜書記走得急,這是他落在病房里的東西。”小護士把一張皺巴巴的紙遞給院長,院長看完遞給辦公室主任。
“這是什么?”書記好奇。
“這是老杜書記寫的!”辦公室主任認得亮的字,把皺巴巴的紙遞給書記,肯定地說。
南頭,廣州回來3人,全村無發熱病例,吩咐注意觀察外地回來人員。
李厝,發現發熱病人1例,緊急送衛生院隔離,交代發熱病人密切接觸者居家隔離。
北饒,年前武漢回來一家三口,安排居家隔離。
山尾,外來人員來往多,要求村口設卡。
……
書記看完,無語,眾皆無語。
“杜亮呢?杜亮呢?”一女匆匆闖入,碰到了工作人員手里的果籃,水果散落一地。
“李大姐,我們也在尋找。”辦公室主任見是亮的老伴,趕緊介紹,“這是新來的陳書記。”
書記伸出了手,握空了。
“杜亮呢?”
陽光橫斜著進來,照著滿地的水果,金燦燦的。病房里,你看我,我看你,沒人回應。
窗外,一株光禿禿的柳樹,枝條上小小的葉苞,像點染著的淡墨,陽光下,悄然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