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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粵軍之曾維浩
更新時間:2020-03-10 來源:廣東文壇
作家簡介
曾維浩,1962年6月出生于湖南省武岡縣,1981年7月畢業于湖南邵陽師范專科學校,當過中學化學教師、縣委宣傳部干事。1987年2月入讀中國作家協會魯迅文學院,7月結業后調廣東省珠海市文聯,在珠海雜志社供職,歷任編輯、編輯部主任、常務副總編、總編,珠海出版社副社長。現供職于珠海年鑒編輯中心。一級作家,1998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廣東省第二屆青年文學院簽約作家,廣東省文學院首屆簽約作家,珠海市作家協會副主席。1981年開始學習文學創作,1983開始發表作品,在《人民文學》《十月》《花城》《上海文學》《湖南文學》《作品》《散文》等發表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散文、隨筆、非虛構等各類文學作品多部。
主要作品
●《涼快》(中短篇小說集) 作家出版社1994年11月出版,列“文學新星從書”第十三輯。
●《灶臺上的玫瑰》(散文隨筆集)百花文藝出版社1995年11月出版。?
●《流浪的夏天》(中篇小說集) 明天出版社1997年12月出版。 ? ?
●《弒父》(長篇小說)刊《花城》1998年第二期,單行本由長春出版社1998年2月出版,言實出版社2016年7月再版。
●《都市雕塑》(中短篇小說集) 珠海出版社1998年7月出版。
●《離騷》(長篇小說) 刊《花城》2008年第五期,《中華文學選刊》2009年第一期選載,2009年11月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
●《原野的讖語》(中短篇小說集)長江出版社2013年2月出版。
●《邵陽文庫·曾維浩卷》(小說散文集)光明日報出版社2016年1月出版。
●《一個中國人在中國》(長篇非虛構)刊《花城》(節選)2019年第六期。
烏托邦的心靈史
——評曾維浩長篇小說《弒父》
□李敬澤
我猜測,《弒父》的作者曾維浩是湖南人,事后求證,果然如此。文學的地理學是老生常談,但循著地圖也確實很少走錯。只有湖南的作家能寫這樣的小說:他們總在探索通往“桃花源”的路。
《弒父》寫了8年。在這個時代,文學已成“生產”,作家像精明的商人一樣算計著投入與產出,曾維浩卻好整以暇,用8年時間寫一部22萬字的小說。曾維浩似乎要證明,藝術家仍然是與“生產”格格不入的“另類”,他們躲在世界的邊緣,在夢想中沉醉。
在長達8年的夢境中,曾維浩完成了對另一個世界的全面虛構。人類生活的各種基本因素都在這位煉金士的坩堝中熬過,從洪荒到都市,似乎依然是諸神的天地,其中的一磚一石、一花一草都具有陌生的質地和神情,都流溢著過剩的生命力。這是紙上的熱帶雨林,如《楚辭》般密集、豐饒、枝葉紛披,其中的每個人都是一棵藤蔓纏繞的樹。
小說是心靈的烏托邦,小說家有權在這片土地上立法,將一整套匠心獨運的規則、風俗、語言、體驗方式貫徹到這世界的每個角落、每處細節。并非所有的小說家都愿意承擔這樣的工程,更多的時候,人們寧可“改編”,只有最偏執、夢得最深的人才會憑空架起樓閣,然后說:看吧,這個世界。
現在曾維浩說:看吧,這個世界。一種內在的需要使他建立了小說的烏托邦,因為他所要表現的恰好是烏托邦的心靈史。
《弒父》貫穿于毀滅——重建、追尋——失落之間。每一個地方的人們都滿懷希望和絕望地凝望著另一個地方。俯瞰這片大地,我們看到,從“黃金時代”一直到后工業社會,人們分布在不同的地點,逃亡、遷徙、有家難歸、不期而遇,文明的歷史獲得了共時的結構,人們在這歷時性的土地上流浪。
這是樂園與失樂園的宏大主題,曾維浩虛構了一個烏托邦。在其中,形而上落實為形而下,觀念化為命運,于是,啟蒙與蒙昧、科學與自然、都市與家園,中西知識分子為之焦慮、為之爭論不休的眾多問題在小說中形成了對話的空間。每一種命運都發出了自己的聲音,每一種聲音都是對它種聲音的詰問和辯駁,也都在走向自我否定。在這宏大的合鳴中,二元論模式的“真理”和“啟示”遭到了瓦解,任何一種明晰的觀念在心靈和命運中都變得混沌、迷茫,人注定不會在任何一處找到家園。
所以,離我們最遠的小說,可能恰恰與我們最近。從1990到1998年,就在我們的學人們面對正在運行的歷史,力圖扮演先知或巫師的時候,曾維浩也在他的夢想中對這個時代作了小說家的獨到洞察:人們按照腐葉上的地圖尋找“金羊毛”。這張地圖出自于人們心中不滅的烏托邦夢想和激情,這是貫穿著人性和人類生活的不變因素。這部小說既不是烏托邦也不是反面烏托邦,它是烏托邦的心靈史,是烏托邦精神的現象學,我們悲欣交集地看到人的神力和虛弱、智慧和瘋狂,看到人如何成為神祇和魔鬼。看到夢想如何成為神話,這一切都與我們在當下面臨的疑難遙相呼應。
在當下的精神語境中,《弒父》選擇了無立場的立場。這個無立場的立場正是小說的立場,即在藝術中、在結構、敘述、描寫中徹底地貫徹民主,由此它回到了小說之所以產生和發展的偉大源頭。于是,作家就面對著人類生活中迷宮般的欲望、情感、立場、信念,需要強勁的腕力才能使這一切化為形式。《弒父》做到了這一點,它將精神和境遇的紛雜軌跡編織起來,以豐富的奇想使每一條軌跡生動茂盛,最終達到整體的寬闊、繁復、充實……
“路”是《弒父》的結構中心。《楚辭》云: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關于這條路,千年以上的另一位高士寫道:“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處處志之。及郡下,詣太守,說如此。太守即遣人隨其往,尋向所志,遂迷,不復得路。”(《桃花源記》)
一曲單純而滄桑的“離騷”
——讀曾維浩《離騷》
□李云雷
曾維浩的長篇小說《離騷》,以命運曲折的王一花為主人公,寫出了一段豐富復雜的歷史。王一花原是“常德城里一個中戶人家的乖巧女兒”,日寇陷城,家破人亡,她因為漂亮被馬團長看上,才十五歲就嫁了,地下黨李一和帶王一花返回老家都梁城,都梁的地主龍玉看上王一花,娶回來當了五姨太。接著是翻天覆地的巨變,解放后龍玉跑了,十九歲的王一花成了挨批斗的“地主婆”,開始了她最痛苦的一段人生。但這一段日子,也是王一花尋找自我的過程,她在新中國試圖擺脫“姨太太”的身份,成為一個自食其力的勞動者,為此她到一個遙遠的鄉村去做了“人民教師”,開始了新的生活。小說通過王一花與馬團長、李一和、龍玉、鄧子彪、張副區長等不同男性的情感糾葛,寫出了在歷史大變局中私人情感的豐富復雜,尤其是吳天成對她數十年的柏拉圖式情感,跨越了不同時代,而當他們最后走在一起時,兩人都已經老了,小說對這樣一段穿越歷史的情感的描述,既單純又滄桑,讓人感慨、感動,也讓人看到了歷史中的詩意。
小說中值得注意的另一點,是王一花與女兒張一芬的命運對比,如果說王一花竭力從“姨太太”的身份中擺脫出來,重新獲得做人的尊嚴,而在“新時期”成長的張一芬,則走了一條相反的道路,她的情感生活是從單純走向了迷亂,她與畫家的三角戀愛,與香港有婦之夫林先生的情感故事,顯示了新時代新的情感問題,讓我們看到了歷史的輪回及其滄桑無情,小說通過王一花及其女兒的命運,顯示了不同的歷史轉折及其對人情感生活的影響,而吳天成與王一花的愛情故事,如一曲單純而又滄桑的“離騷”繚繞其上,恍若一個童話或傳奇。小說故事曲折、語言曉暢,具有歷史感與藝術性,頗引人深思。
從巖頭江北岸到伶仃洋西岸
——我所了解的曾維浩和《一個中國人在中國》?
□黃三暢
維浩在新作《一個中國人在中國》里,又一次寫到我。寫上大學時我帶著他夜里走山路,怕他踩空掉進小河里。寫大學畢業不久,任中學化學老師的他,帶著個短篇小說來找我看稿。這部非虛構洋洋40萬言,從50年代的湘西山村,寫到新世紀的“一國兩制”交匯處、南海之濱的珠海。去年完成初稿,他發給了我。從1981年的第一篇習作開始,他總是讓我做他的第一讀者。我們似乎心照不宣,很習慣這樣的交往。在這部作品里,我讀到許多我們共同熟悉的東西:故鄉景物、風土人情,幾乎兩千年不變的鄉村日常,等等。他本人的經歷并無傳奇,在我看來就是上學、分配工作,上班,調動到另一個地方,繼續上班、寫作。這樣的非虛構很有些冒險。但這部作品對所有熟悉的材料進行開掘,賦予新的內涵。沒有一個中國作家去這么真誠地做過:根據《憲法》的指引,用個人成長的細節、感受,點點滴滴,去尋找權利與檢討義務,對應國家與公民個體的關系,去實證政治、社會、經濟、文化各方面的發展變化。這樣的寫作需要在感性中保持足夠的理性。維浩總是認真地去寫別人沒寫的東西。在我看來,這也是一種家國情懷!在平淡的細節里,人們可以看到驚奇與冒險。
我比他年長。在寫作《一個中國人在中國》的幾年里,每寫到出生前或小時候的故鄉,他就直接打電話問我。我毫無保留地給他提供一些材料。誰讓他一直自稱為我的學生呢!寫到土匪,被槍斃的土匪是我村的,他以為我會了解多一些。事實上我也只是聽說,土匪有好的一面,兔子不吃窩邊草,從不在本村作惡。維浩了解到的則不同,因為他與我不同村,聽到的便是這個土匪的種種惡行,比如放火燒掉他外公家的房子。
維浩與我的老家在湘西南武岡的一個偏僻旮旯。他們村前那條小溪叫巖頭江,村子也因溪得名。巖頭江先流入一條小河——維浩早期作品里稱之為小姜河。我就在小姜河畔的鐘橋村住,兩村隔小姜河相望,相距一里。我最早聽說維浩是因了這樣一件傳聞:對岸巖頭江村的小孩維浩,在山里砍柴的時候吃“馬屎莧”籽籽,醉死了。當然,一起砍柴放牛的有好幾個人,小家伙們沒有真正醉死,只是醉昏過去,不久后自己在草坪上醒了過來。后來又聽說12歲、身子偏瘦的他去黃橋鎮賣小麥稈,他媽媽給他捆了大約30斤小麥稈,他嫌輕,要媽媽多捆一些。麥稈輕,體積超大,這個小人兒前后根本看不見路,踉蹌著跟大人一起,挑擔十五里路居然沒掉隊。他領到一塊零六分錢后,就扛著扦擔去看街,走到小吃店,小心計算著買了一碗湯丸。維浩想看縣城。本縣武岡縣城離家120里,去不成,但鄰縣的隆回縣城桃花坪離家只有30里,大人們經常去,自己應該也可以去。雖是走路,上縣城總要點“盤纏”。維浩自己偷偷“攢”。賣雞肫子皮(雞內金),賣野蓖麻籽、半夏子,集腋成裘,居然攢了三塊錢。他決計跟著大人們去桃花坪之前,先努力把家里垃圾凼里漚的肥挑到自留地里去。想著干完又重又臟又累的活,母親比較容易同意。結果,他不但沒去成桃花坪,積攢的三塊錢也被母親收繳補貼家用了。
如果當年維浩得以順利被推薦上中學,他確實會成為我的學生。其時我正好在三個大隊合作開辦的鐘橋中學教書。可他沒有被推薦,只好輾轉到他父親任職的另一地方上中學去了。他上大學以前沒到過任何縣城,直到考上大學體檢才得以走進縣城。上大學需要路過隆回,他才得以走過隆回縣城桃花坪。去上大學前,他母親專門到我家,問我什么時候去學校,讓他跟著我一起去。維浩那年才16歲,沒出過遠門。從那時開始,我們經常同行。在夜里走山路,路下是陡壁與小河。我實際上充當了監護人角色,生怕他掉下小河里去。
畢業后,教化學之余,有空閑時間,他開始學習寫作。我說:“就語文而言,你才一個中學生的底子呀!”可當他把第一篇習作拿給我看時,我就很驚訝,覺得不比那些公開發表的文學作品差。《青年作家》發表過我兩篇小說。責任編輯跟我有通信。我親手幫他把習作寄給《青年作家》,并給責任編輯田子鎰先生寫信推薦。看第二篇作品時,我說:“寫吧,你會一發而不可收的。” 他完全不明白什么是情節什么是細節什么是人物。但他寫一個打錢鞭子的流浪漢一生的遭遇,寫得很好。我幫他找主題,也不好歸納,只好說:“就是寫人、人性吧!”我帶他到操場上散步,說他不出三年就會超越我。他大概受到鼓勵,此后每周都騎著自行車到我所任教的武岡二中來,帶著新的習作。兩年后他開始到處發表作品。他買了套大學中文系的教材,系統地學習并做作業。此期間他讀到《百年孤獨》《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等,都興奮地來跟我討論。我也讀這些書或文章,說實話,我沒那么興奮。我屬老三屆,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有一份教書的職業,業余寫些小說散文,并不指望以文學安身立命。閱讀和思考當然可以讓維浩走得更高更遠。沒多久他因發表數篇作品而調入縣委宣傳部、縣文聯,并作為湖南的文學新秀備受關注,被省作家協會推薦去魯迅文學院深造。
魯迅文學院結業后,維浩去了珠海經濟特區。離開故鄉后,得以走向更廣闊的世界,在中西交匯、“一國兩制”交匯點生活,不斷地閱讀、學習、思考、交游,看到了更豐富的社會、人生、世相。在90年代,我只看到維浩不多的幾篇作品。我以為是自己孤陋寡聞。維浩說確實寫得不多,換了環境,鄉村牧歌式的敘述已成過去,新的環境新的經驗新的感受怎么處理還沒想清楚。在我看來,1998年,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弒父》有橫空出世的感覺。不只是我,是整個中國文壇,怎么會有這么一個作品?曾維浩是誰?這部作品進入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與《北京文學》合作辦的排行榜。一眾批評家對《弒父》作出很高的評價。看來我這個學生還有點出息!我當然高興。當年我的判斷沒錯!他不斷報告一些創作方面的情況,比如成為廣東青年文學院簽約作家、廣東省文學院首屆簽約作家等等。
維浩寫得慢,十年后,長篇小說《離騷》又在選稿甚嚴的《花城》雜志發表,被《中華文學選刊》轉載,次年由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也有些報道,但沒有《弒父》那么動靜大。這部作品我也是第一讀者。我對個別細節提出過修改意見。在我看來,這是維浩寫作的“現實主義回歸”。《弒父》那種“想象的狂歡”收斂起來,文字里注重了日常生活、細節和人物感受。但是他說上一部探討“文明的尷尬”,這一部探討“肉身的妥協”,還會寫一部探討“自由的限度”。他有自己的獨特思考,我沒有與他深入討論。
維浩執學生禮,節日里都打電話問候我。他總是說我對他的文學創作有很大影響。我總是認為影響有限。他說我不要太謙虛。我說還是謙虛好。作為忘年交,我們許多時間溝通日常生活。他把上了年紀的父母接到珠海居住,“侍奉至孝”。母親節、父親節,他在微信里發照片《母親節陪母親》《父親節陪父親》。有一年父親節,他發《父親節推父親曬太陽》:社區公園里,中風偏癱的80多歲的父親倚坐在輪椅里,50多歲的兒子彎著腰推著輪椅,似還在和父親說話。維浩懂得,對年邁的父母,陪伴是最重要的孝。他父母還在時,我和他通電話時問候兩個老人,他總會說:“就在這里,你和他(她)說兩句吧。”
維浩原本是可以早些寫完《一個中國人在中國》的。母親病倒,一年半后去世;接著父親中風偏癱,兩年后去世。他得花時間盡孝。在這個“盡孝”的過程里,他的非虛構得到進一步的充實。他碰到老齡問題。在我們共同的故鄉,多少年來一直是養兒防老的傳統,沒人想到過養老的社會化。維浩的母親74歲那年,我推薦了一種養老保險。老人家花兩萬多塊錢買了。一年后她病倒,依據這個保險,頭年住院報銷百分之六十,第二年能報銷百分之八十。這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晚輩的負擔。維浩說:“母親臨終前每月能領到1172.5元的養老金,說國家真是太好了,做夢都沒想到過。”這是一個鄉村婦女晚年享受國家福利的直觀感受。在父母親繁復的葬禮儀式上,維浩還看到儒釋道三教合一。這些,都被寫進《一個中國人在中國》。
維浩也有好些年沒發表什么作品了。《一個中國人在中國》被《花城》選刊了八萬字,旋即入選2019《收獲》文學排行榜,說明,這確實是一部值得期待的書。
《一個中國人在中國》充分打開真實的生活經驗,走近沉默的歷史關節,將個人成長中的轉變、抉擇和心靈感受,同國家在政治、社會、經濟文化的變化發展關聯起來,試圖在個人與時代、集體記憶之間尋找一種整合方式,以普通見證者和親歷者的視角為大歷史和時代作注腳,提供了當代歷史中一個中國人的生存標本。
——2019《收獲》文學排行榜授獎詞(撰詞:項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