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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鋒|從大地到蒼穹
更新時間:2020-02-27 來源:《光明日報》
塔臺?
塔臺,透明的落地窗,呈三百六十度環回。
塔臺之中,目光所及之處盡收眼底。
左側上空,隱約飛來一只很小的燕子。它穿越藍天、白云,眨眼間,由遠及近,再看,竟是一只大鳥。
“東方航空2422航班請求降落。”
“同意降落。”
“同意降落。”
四十秒后,飛機下降,機頭對準跑道俯沖,剎那間,機輪與地面發生劇烈摩擦,底部竄出一股白煙;發動機動力反推,引擎噴出強大的氣流,拖住帶著巨大慣性仍試圖向前滑行的飛機。此時,機艙里的人一定是喜悅的,嘰嘰喳喳、嘈嘈切切之聲在相對密閉的空間流淌。南來北往的人,出差、旅游、回家、過路,親人間一肚子的話,在手機屏幕上濃縮為三個字:已落地。
左側待飛區。剛才靜候的一架航班緩緩駛入跑道,調正機頭。東方2422航班機尾剛脫離跑道,待飛航班機長發出申請:“準備完畢,申請起飛。”
“同意起飛。”
“同意起飛。”
青島航空6057航班加速,再加速,起飛離地,如一支箭斜斜插入云霄。
與此同時,左側上空,又隱隱約約飄來一只很小很小的燕子……
重復這一過程:A航班落地——B航班駛入跑道——A航班脫離跑道——B航班起飛——C航班落地——D航班駛入跑道——C航班脫離跑道——D航班起飛……循環往復,周而復始。
一架飛機與另一架飛機之間,看似沒有關系。停機坪十幾架、幾十架飛機整整齊齊地排列時,它們之間的確也沒有什么關系。只是,當它們進入循環往復的工作狀態后,一架飛機與另一架飛機動作發生的間隔以秒計——二十秒、三十秒、四十秒……墻上的格林尼治時間顯示,沒有超過一分鐘時,它們之間,便有了關系。
飛機怎么飛,由空管指揮。
空管,空中交通管制員的簡稱,他們是天上的交通警。
塔臺的空管管飛機的起落。管飛機在地面滑行的進入位。管從機場地面到海拔兩千七百米高度的空間。
起飛、落地、航速、航向、高度……空管發出的每一個指令都與飛機有關,與旅客有關。瞬間的判斷與決定,關乎一架架飛機上一個個鮮活的生命。
我小心翼翼地站在距離地面五十米高的塔臺外側環繞的邊廊上,風聲呼呼灌耳。我看見東航2422航班已經安然地停在停機位。不大工夫,機艙門打開,“縮小版”的旅客拎著行李箱,一個接一個走下舷梯,踩到地上,有的抬頭看了看天,有的四處張望。但他們的目光都沒有在塔臺停留,他們不知道這一座機場范圍內最高建筑物里面的年輕人,剛剛為他們乘坐的航班提供了導航。此時,這些年輕人無暇凝望旅客,哪怕一眼。藍天之下,大地之上,三十年前,蘭州中川機場每天航班起降為幾十架次,如今,為幾百架次,這些年輕人要為瞬息萬變的空中流量尋找并提供最為安全可靠的解決方案。
進近?
離港的航班扶搖直上。從海拔兩千七百米至海拔六千六百米高空,由“進近”負責。
進近空管看不到飛機,兩眼“茫然”。他們面前的一臺臺顯示器,或高或低,或左或右,懸掛與擺放。整個大廳是儀器的世界,雷達、氣象、飛行軌跡、航班號、飛行速度、風向、風力……星羅棋布,密密麻麻。“指令”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但聲音都不大,互相不干擾。幾十個空管與幾百個機組或機長熱線對接,傳遞信息。看似程序化,沒有溫度,其實,溫度高度濃縮于異常簡單的指令,一架架航班的機組、機長,是能感受到的。
從海拔兩千七百米向海拔六千六百米高空拉升的過程中,飛機風馳電掣,不斷穿越云層。上了飛機,坐在舷窗旁,你便會看見那云。云海翻卷、起伏,撲面而來,恨不得將你圍裹、吞噬。飛機仿佛受到某種巨大的阻力,呼嘯、破解、裂竹之聲在人們耳邊詭譎地響起。還可能經歷狂風驟雨,撞見雪,遭遇冰雹。一切的不確定因素,空管運籌帷幄,決勝千里。讓飛機穿越祥云,避開雷區;讓一架飛機與另一架飛機,錯位、錯層;讓區域內所有的飛機,各行其道;讓飛機不追尾,不對撞;讓一架架飛機各歸其位,是空管的職責所在。
但如此精密的操作流程,也無法保證讓無垠蒼穹無風無浪。
2019年7月12日,從蘭州至杭州的一架航班飛至海拔三千米高度時,機組報告發動機顯示異常,超溫,申請低高度盤旋等待檢查故障。空管王克杰、李迎春立即指揮其上升至海拔三千六百米高度,圍繞DNC雷達盤旋檢查。此時,飛機開始以七八百公里的時速繞圈,是一個巨大的圈。這個圈子里,圈子外,方圓十公里,上下五公里,不能出現其他飛機。空管冷靜、高效地指揮其他飛機避讓。四分鐘之后,故障沒有排除,機組申請返航。返航,便是打破既有的航班進離場順序,加塞、插隊。空管依靠雷達引導指揮其直飛“五邊”,優先加入進場序列,以便最大程度地節省時間,節約燃油。十一分鐘之后,機組報告已建立盲降,可以依靠儀表著陸系統降落。接力棒又由進近空管傳遞至塔臺空管指揮。四分鐘之后,飛機正常降落。
何磊高高瘦瘦,往我面前一站,我瞬間感受到壓力。他擔任空管已有六年時間,小時的理想是當飛行員,卻被近一米九的身高限制。他將理想束之高閣,決意當好空管。他每天工作五六個時段,每個時段兩個小時。每天要與機組進行近四百次的溝通,并發出準確無誤的指令。在溝通過程中,如果遇到外籍機長,便要說英語。這里所有的空管,都會說英語,都說得很熟練。這是他們上崗必須具備的素質。
區調
海拔六千六百米之上,由區調空管指揮。
接過“進近”接力棒,還要接“別人”的接力棒。在浩瀚的星空,上百名空管指揮的飛機不再是幾十架、幾百架,而是幾千架。幾千架飛機以九百多公里甚至更高的時速飛行,其狀蔚為大觀,但復雜程度也超乎人們的想象。區調控制室分十個扇區,每個扇區負責一片區域,區域內,一架架飛機或入境,或出境;或飛往北上廣深,或飛向山地丘陵。朝暉夕陰,氣象萬千。二十四小時,指揮不間斷,年輕人通宵達旦,夙夜在公。
而從未謀面的機長,有的幽默,有的古板,有的說中文,有的講英語。只見區調管制室,宛如賓朋滿座,大廳東南西北角,無屏障,無遮擋,一個個年輕人或立或坐,頭戴耳機,手持話筒,仰頭看氣象、看雷達,俯身放大或縮小屏幕上的“飛機”,“丈量”飛機與飛機間的“尺寸”。于一桌一椅間,于一臺臺顯示器間,于一個個電話間,傳遞溫暖。我想象,萬米之外,賓客肅然起敬,滿目含笑。
民航甘肅空管分局的前身是民航蘭州空管中心,是全國民航空管系統成立的第一個空管中心。分局所轄區域地跨甘肅、青海、寧夏區域全境及內蒙古、新疆、西藏、四川、陜西等部分地區。
兩千多年前,漢使張騫率隊出使西域,開辟了中西商貿文化交流的通道,將亞歐非大陸眾多國家緊密聯結在一起,便是“絲綢之路”。
如今,空中絲綢之路的黃金段,正在一百六十六名空管所負責的東西長約一千四百公里,南北寬約一千二百公里,總面積約一百五十萬平方公里的空域。這是一條內地、東亞、東南亞通往中亞、西亞和歐洲地區的重要通道。
離開機場時,回首間,又一架飛機從云中鉆出來,準備降落。
我沖著塔臺揮了揮手。
2020年2月07日《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