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將不公同污穢投給孤獨者。但是，我的兄弟，若是你愿為一顆星辰，你不要因此就少光顧他們！ ——尼 采

干凈、清新、別致，是《星辰書》觸手之后的第一印象。與時下通行的裝幀與編輯慣例不同，這本小書既無序言或后記，也沒有與小說集同題的篇章，就仿佛一位燈火闌珊處的女子，沉默、安閑，怡然自得，只待真正的會心人前來，共看玉壺光轉(zhuǎn)，吹落星輝如雨。集中的8個故事，便在這一片靜默中徐徐展開，但你若傾心側(cè)耳，必可聽到這些故事的寫作者，從昨夜走向今晨的步履聲。

延續(xù)著蔡東小說的一貫品格，《星辰書》依然可以視為獻給受難者與失意者的詩。在她此前的全部作品中，對于人的關(guān)情既是初心，也是落腳。而在并不抽象的所有人里，蔡東格外偏愛其中的兩種。其一，是深陷生老病死的人間困局、拼命掙扎而又難以自拔的受難者。然而她所關(guān)切的終極，不是苦難和病痛，而是生死，更確切地說，是生與死的纏斗，以及纏斗之后的向死而生，最終凝定為超越苦難的形式，把死亡的邀請變成繼續(xù)生活下去的理由。從《往生》中的康蓮，到《朋霍費爾從五樓縱身一躍》中的周素格，恰可看作人類超越苦難的兩種姿勢。生與死之外，出與入是蔡東小說中的另一組基本矛盾。那些不合時宜的，無法順暢匯入社會生活的男女，常被批評家歸入失敗者的行列。這種類型的人物，可以在蔡東既往的作品中拉出一條長長的名單。他們是《無岸》中的童家羽、《凈塵山》中的張亭軒、《木蘭辭》中的陳江流、《我想要的一天》中的高羽和春莉……但我如今認為，這些人更應當被命名為失意者，而非失敗者。因為對于成功學你死我活的強勢邏輯的抵抗，正是蔡東書寫這些人物的倫理學核心?！笆　钡膶γ媸恰俺晒Α?，因此向前必是萬丈深淵；“失意”的反面則是“得意”，因此不過是人生起落的必然階段。對于失意者，蔡東總是帶著最大的善意，悉心捕捉他們身上的點點星光，并且用其身為作家的全部想象力，執(zhí)拗地維護著他們說“不”的自由。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便能理解謝夢錦（《照夜白》）的不言、陳飛白（《天元》）的不為、梅楊與林君（《出入》）的殊途，以及看似不食人間煙火的他們，在蔡東的創(chuàng)作中承上啟下的特殊位置。

但我更想說的是，《星辰書》更蘊蓄著嶄新的生長?！读尕辍贰秮碓L者》《希波克拉底的禮物》這三部近作，就像早晨新鮮的露水，在對昨夜的延續(xù)中涵納著流轉(zhuǎn)的光。

如果一定要概括這種流轉(zhuǎn)，我感覺蔡東的視線與筆鋒，漸漸從人性的星光，轉(zhuǎn)向星光下的人本身。這首先體現(xiàn)在，她開始在更開闊的場域里探詢?nèi)伺c人關(guān)系的新的可能，并且讓她的主人公走出封閉的心門，嘗試與這個世界和解，甚至開始學習體諒和寬恕?！读尕辍肥且黄獜臉祟}就開始講述的小說?！傲尕辍边@兩個漢字，一旦拋開了引領(lǐng)他們的“孤苦”，孤零零地站在一起，就已顯得如泣如訴。它們形影相吊，卻也彼此安慰，就如古人舉杯邀月尋求交歡。蔡東喜愛《河的第三條岸》和《月亮與六便士》這兩部篇幅迥異的小說，特別是它們之于人類情境具體而又抽象的表現(xiàn)和穿透力量。倘若簡單地說，《伶仃》可謂《河的第三條岸》的母親版本，或者說是斯特里克蘭太太版本的《月亮與六便士》。這樣比擬的意思，并不是說蔡東要從“女性”的角度重新講述故事，而是在她看來，比起以高更為原型的斯特里克蘭，他的被拋棄的太太同樣是需要也值得被理解的。而她一個閃念中的波瀾，也可以帶來驚天動地的震撼。在《伶仃》的結(jié)尾，開始釋懷的衛(wèi)巧蓉獨自穿過黃昏的海島，蔡東如此寫道：

夜色像寬大的黑斗篷一樣罩下來。經(jīng)過小樹林時，身后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也許，人在落葉上走，也許，小動物正穿過草叢?；剡^頭去，是看見松鼠、野兔、狐貍，還是看見一個跟她一樣的獨行的人呢？不管怎樣，她都決定轉(zhuǎn)過身去看看。就在她轉(zhuǎn)身的一剎那，環(huán)繞在身旁的黑暗變輕了。

衛(wèi)巧蓉的轉(zhuǎn)身，不僅是對過去的諒解，也隱含著無限的接納，盡管在這篇小說結(jié)束的地方，這種接納還只是一種尚待展開的可能性。而在《來訪者》中，蔡東則和她的人物一起，嘗試著走出自己的舒適區(qū)，直接面向遼闊而又并不詩意的世界。蔡東擅長在熟人社會的小單元中閃轉(zhuǎn)騰挪，因此她小說中的人物關(guān)系通常建立在戀愛關(guān)系、夫妻關(guān)系、家庭關(guān)系的基礎(chǔ)之上，而少有素昧平生的命運交叉。《來訪者》中的“來訪”一詞，卻已清晰提示了萍水相逢的想象空間。心理咨詢師（莊玉茹）和病人（江愷）的人物設置，又進一步打開了探詢的廣度和深度。在這個故事里，莊玉茹最后發(fā)現(xiàn)，對于生活之傷的最佳治療還是生活本身，而她與江愷一次次有違“職業(yè)規(guī)范”的接觸和交流，也讓他們二人超越了普通的醫(yī)患關(guān)系，建立起相互信任又彼此饋贈的新的關(guān)系。但是，一個故事只是現(xiàn)實一種，由此衍生的社會和心理問題的線索，例如原生關(guān)系和新生關(guān)系的聯(lián)結(jié)與互動方式，還隱藏在這篇小說的褶皺中，及其四周的黑暗里，等待著被未來的星辰所照亮。

探索人與人、人與社會的關(guān)系形式，對于蔡東來說，似乎還不是終點。在《希波克拉底的禮物》中，蔡東試圖沿用自己的方式，挑戰(zhàn)一個極為困難的任務：在人工智能的背景下，重新定義“人”。這篇小說抽離了具體的時間、地點，主要人物分別叫作黛西、內(nèi)德、金吉爾、米爾羅斯，沒有中國人的名字，這在中國當代小說中極為罕見。而當身為證券交易員的內(nèi)德說到，“我忌妒AI，渴望成為AI，它們沒有人類成長過程中累積的種種挫折，沒有面臨成功時必然懷有的熱望、面臨失敗時必然升起的恐懼，不會因為忌妒、攀比、焦慮而焦躁，更不會在情緒的驅(qū)使下強行操作之時，我們已經(jīng)接近了蔡東為我們指引的，那顆人性中最亮的星辰。正如莎士比亞在一篇十四行詩中所寫：“我不真的憑我的眼睛來愛你，/在你身上我看見了千處錯誤；/但我的心卻愛著眼睛所輕視的?！比司褪沁@樣一種常常脫離理性軌道、總會心口不一的情感動物。人的根性就是不斷犯錯，然后在巨大的失望和無可奈何之后，學習與自己和他人的錯誤和平相處，然后重建一種新的平衡?；蛟S我們終會發(fā)現(xiàn)，在算無遺策的AI面前，眼淚和錯誤定義了人類，也是人類最后也最珍貴的禮物。

洞明世事仍天真，是蔡東對偉大小說家的界定，相信也是她的自我期許。在閱讀《星辰書》之后，我更加確信，在敘事倫理的層面，“星辰”才是蔡東的終極。因為對于人類，對于一切生者和逝者、卑鄙者和高貴者，星辰是最高的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