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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離鄉記
更新時間:2020-01-03 作者:葉洱來源:廣東文壇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父親說,你笑什么?
母親也笑了。母親說,老不死的。
母親笑的時候,皺紋加深了。我突然覺得,母親老了。
母親說,你要去那么遠,過年還回來么?
父親插了一句,過年肯定要回來啰。
動身去的那個晚上。
父母親把我的包整理來整理去,像個寶貝一樣。母親一個勁地說要好好干。我點點頭。父親很高興!他比母親更懂得虛榮這個詞。他好像不只是高興,還特別興奮。像一只驕傲的公雞。父親說,你做了編輯就是我們整個村的光榮啊!你現在是一個文化人了,你去了那兒,就是一個干部了。父親一生沒有唱過歌,可那個晚上,父親的嘴里卻哼出了氣壯山河的歌來: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
一九九四年正月十九日。
我和勇一塊兒離開了家鄉。我去一家雜志做編輯,勇去念大學。
勇說,來,為你的遠方干杯!
我聽見了杯子在陽光里碰撞的聲音。
對于我來說,選擇城市,意味著逃離了貧窮和落后。
勇說,到了城市不能再穿布鞋了。
我的布鞋被我扔在了去長沙的路上。
城市成全了我的勇氣。我把母親在夜晚含辛茹苦一針一線扎上的布鞋給遺棄了。那是母親花了半個月的夜晚趕做出來的。我遺棄了母親給我的布鞋,可我卻忘了,一個人就算自己從來不穿布鞋,也無法逃離自己的故鄉。
這是真的。
我只讀到小學畢業。因為家里窮。
在那座矮小的土磚屋里,我的父親母親、兄弟姐妹統統圍著一張桌子坐著。他們的臉上有一種平時少有的神態,嚴肅而可愛。他們在討論我還要不要繼續上初中。他們的聲音在屋子里回蕩著,像一根鞭子在我的身上或輕或重地抽打著。開始有點癢,后來就感到了有點疼。父親說,他還小,是否讓他把初中念完?
他們為了我的學費還在苦想著。秋天又要來了。我的書包掛在墻上,被風吹來吹去。我說,我不讀了。夜安靜得像手術室。
父親說,你想好了?
我說,想好了。
我和父親站在一頭牛的水田里。父親想叫我犁田。
我討厭犁田。討厭在牛屁股的后面跟著,像個永遠沒有出息的家伙。
父親的臉一直是嚴肅的。像很深的山,高處不勝寒。
母親像過節一樣,為我的遠行準備著。
那些日子,母親是幸福的。母親把豆子從桶里拿出來,洗凈,瀝干,然后在陽光下讓風吹一下,再用水浸泡起來,母親要用豆子給我磨豆腐吃。母親把豆子放進推磨里,母親的手就開始推動起來。母親一只手推磨,一只手放豆子。母親的手粗壯有力,像一雙男人的手。磨在母親的手下變得流動起來。母親在黃色的豆子里閃爍著青春的味道。快速轉動的黃圈像一個切開的蜜橘,甜在母親的心里。
母親說:到了別人的地方,要合群,凡事總得忍受點。
很早時,母親就起床了。母親在一盞微弱的燈下為我的出發勤奮地忙碌著。
我聽到了淘米和洗菜的聲音。
和火柴劃出火花的嗞嗞的聲音,把寂靜的凌晨弄得越發寂靜。
母親宰了一只雞。是一只喂養了三年的母雞。
母親一直舍不得宰殺它,這只雞為我們家生產了不知其數的蛋。立下了汗馬功勞。這只雞成了我們家庭生活的一輛永動器。它被母親用稻子一樣的米粒喂養了一千零八十多個日夜。它跟母親是有感情的。
這只雞為了我的前程耽誤了它的一生。它用不知情的偉大為我獻身。
母親說,多吃一點,吃飽了不想家。
我把一塊大一點雞肉夾給母親,母親又從碗里夾回給了我。
泛著青光的凌晨,月亮還在一棵高高的樹上掛著。
母親說,去叫勇了,你們要早點趕車,怕誤了點呢!我說還早呢!這個時候哪有車啊,天都還沒亮呢!
我去叫勇。勇還沒起床。勇說不用這么早呢!車子是定了時間才走的。
我回家跟母親說,太早了呢。勇還沒起床呢。
母親說,那要誤了點咋辦?
勇說不用這么早,車子是定了時間的。
那就再等等吧。我說姆媽你去睡吧。
母親說,不睡了,陪你說說話。
母親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
母親站在村子里望著我遠去的方向。
她在想什么呢?母親的頭發白了。
我一直不敢回頭。
我終于離開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