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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未開,葉不落
更新時間:2019-12-18 作者:唐克雪來源:廣東文壇
窗外走過一陣風。一片微黃的葉子,從高大挺拔的木棉樹上,像一只疲倦的蝴蝶,歪歪斜斜地飄進我的陽臺。都說木棉花不開,葉不落。三月才小走一會兒,雨霧才籠樹梢,花骨尚藏枝頭。葉便零星落了。落得有些蹊蹺,猶似1979年開春。
那一年,紅水河畔的木棉樹上,老葉子欲落未落,邊境的鳥兒便緊張得先葉子飛離……一個傍晚,夕陽染紅了導彈陣地的木棉,一撥開拔前線的部隊借營小棲。基地以《巴頓將軍》壯行。開影前,坐我身旁的一位戰友用胳膊輕輕地觸觸我,抬頭看著雨霧中的木棉樹,輕輕地告訴我,他姓曾,廣東新會人,老家路旁都是這種樹。三、四月,花不開,葉不落……
他是步槍手,身材比靠在他肩膀的步槍長不了多少。五官長得有些擠,眉毛很黑很濃。臨行前他似是有意告訴我什么。但夜色中部隊的戰車走得很急。第二天凌晨,戰爭打響……
戰后回鄉探親,在云南至廣西的列車上,喇叭一路歌頌子弟兵自衛還擊保國衛家——在凱旋的大路上,如果你見不到我,媽媽,你抬頭看山坡,那滿樹的英雄花,那就是我,就是我——伴著歌手的激情和深沉的樂曲,流動耳旁的是飛彈、鮮血滿身的戰友,還有那位來自廣東新會的姓曾的步槍手……在過道都擠滿人的火車廂里,我竟然熱淚盈眶。
飄到我陽臺的木棉葉子,還帶著一些生命的濕潤,葉邊稍有些泛黃,但柔韌的脈絡依然清晰。我久久地注視著它伸出書頁之外的葉脈,感覺著它慢騰騰枯萎的律動,感覺著它的生命正以不可思議的形式,在我記憶的時空里靜靜地復活。
花未開,葉不落。但只成就這南方傲岸挺拔的木棉罷了。即便秋冷冬寒,它滿身的綠旗也不無炫耀地在風寒中招搖。偶爾掉落的葉子,也不無留戀曾給予它生命的大樹,不愿隨風遠逝。它落到樹腳化葉為泥滋養急需養分的大樹,也飄落我的陽臺給我生命的提示。
它還落到五樓一家的陽臺上。主人姓陳,湛江吳川人,剛從老家籌劃今年祭拜烈士慰問烈士父母活動歸來,仿佛撿了啥大元寶似的笑著說,你看這葉,好漂亮啊!飄我茶壺上了。
陳生晚我兩年入伍。1978年12月,他在半封閉的悶罐車里學會射擊、臥倒、爬行。到連隊跟老兵們吃了一頓戰前飽餐,餐后看《巴頓將軍》,列隊喊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凌晨時分炮聲響了,槍聲緊了,都還以為是實彈演練。直到身邊戰友一個個在流彈中倒下,直到戰友們腳下不停地踩響地雷,直到老班長喝令他跟在身后別掉隊,他才明白戰士的天職寫到他的腦門上了。他就端著槍跟緊老班長,過紅水河,過老街……
坐下才喝一杯茶,陳生便略有些神秘地問我想不想探望那位姓曾的戰友。我似信非信,但迫不及待地拉陳生驅車新會。在一個叫棠下村的簡陋土房子里的靈位上,我見到了那位令我掛慮了幾十年、五官長得有些擠、眉毛濃黑的步槍手……曾媽媽已九十高齡。家人告訴我們,老人這幾年有了臆想癥。她開始不肯相信她的棠仔戰死沙場。來探望她的兒子的昔日戰友們帶來的糧油點心,老人都認為是兒子給她捎來的。臨別時,就像送仔回部隊,老人會顫悠兩只沉重的腳,一直送到村口。
是的,就是在清明期間這種濕漉漉的空氣里,老人將我們送到村口的木棉樹下。大紅的木棉花在頭頂盛放,老人那一頭銀色的殘發是那樣眩目。也許,是這深入骨髓的思念,支撐九十多歲的老人在清明節這種與死者對話的日子里,顫悠著雙腿迎來送往兒子昔日的戰友。路旁高大的木棉樹正在開著火紅火紅的木棉花。滿頭白發的曾媽媽站在木棉樹下,高揚著手。天色突然陰沉,樹下樹上,白發紅花,使幾個幸存老兵,哭得黑地昏天……
花未開,葉不落。
有一首歌是怎么唱的?愿煙火人間安得太平美滿,我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對了,是上世紀火得炙手的搖滾歌手沙啞的聲音將手握江山的康熙大帝的雄心和不甘,演繹得活靈活現。花未開,葉不落,這已不是山野間木棉樹的傳說了。
清明過后,木棉會一直掛著它綠色的戰袍,屹立南方的土地,直到又一個溫暖濕熱的夜里,枝頭上的花苞悄然鼓起、鼓起,然后在早起的朝陽里,“嘭”地一聲炸響,滿樹齊刷刷地綻放紅得似火的木棉花。而堅守了一年的木棉葉,也隨著花的綻放,齊刷刷地落地為泥,滋養著滿樹的木棉花。花開葉落。但總有那么一些葉子,或在花前落了,或在花后依然堅守。
花未開,葉不落。這只是一份永恒的期待呢!